朋友-Friends


一‧吳新榮去逝十周年之追憶文

1977年3月吳新榮去逝十周年之《震贏追思錄》裡追憶文有鄭國浈/「才高人善─回憶吳新榮君生前不尋常的事」、張文環/震贏追思錄之「序文」、李步雲/「新榮先生與南瀛詩社」、吳濁流/「懷念吳新榮君」、洪冰如/「追憶畏友吳史民兄」、黃寄珍/「手足之情」、李君晰/「新榮兄的養兔事業」、黃百祿/「回憶裏的新榮君」、王錦昌/「懷念新榮兄」、黃庚申/「追憶新榮世弟」、曾對/「回憶」、楊雲萍/「琑琅山房之春」、楊逵/「三個臭皮匠」、王盡賴/「新榮先生逝世拾週年」、張達修/「新榮先生追思錄題辭」、徐清吉/「追懷知友」、戴明福/「回憶」、李可讀/「吳新榮先生遺著付梓紀念」、黃得時/「醫術‧文學‧鄉史‧吟詠」、巫永福/「沖淡不了的記憶」、黃生宜/「題新榮先生追思錄」、吳尊賢/「追憶
新榮宗侄」、林芳年/「吳新榮評傳」、魏順安/「憶 新榮先生」、林衡道/「吳新榮先生與臺南縣古蹟調查」、婁子匡/「傾心以求」、蘇寶藏/「我所認識的吳新榮先生」、張簡耀/「故吳新榮兄最後晚餐的回憶」,莊金珍/「崇敬的鄉先輩」、池田敏雄/「亡友記」、蔡瑞洋/「憶
新榮先生」、黃天橫/「吳新榮先生的追憶」、陳秀喜/「我們的心聲」、陳千武/「熱情詩人」、水上 明/「懷念新榮兄」、陳日三/「跟吳新榮先生蒐集俚諺」、張治華/「憶
新榮先生」、王慶仁/「音容宛在」、陳進雄/「追悼鯤贏詩社吳社長」、楊勝利/「師父教徒弟。」

二‧鹽分地帶的伙伴

1983年12月,林芳年著作《林芳年選集》有「鹽分地帶的伙伴」、「『小雅園』與『妓院』」。

三‧吳新榮百年冥誕既日記出版紀念文

1‧致 吳新榮先生(代序)□ 張良澤

吳新榮先生冥福:

雖然我不認識您,但由於台南名醫蔡瑞洋先生的引介,認識了您的繼室英良夫人及您的三哲嗣南圖兄,而受託編輯了您的遺文。以您的「琑琅山房」名義,私家出版了《震瀛回憶錄》《震瀛採訪錄》《震瀛追思錄》(合稱《震瀛三錄》。倘加上您生前自編的《震瀛隨想錄》,則合稱《震瀛四錄》),於您逝世十週年的一九七七年三月二十七日,舉行盛大的追思會。再於一九八一年十月,編輯了《吳新榮全集》共八卷,由遠景出版事業公司問世。所以雖未拜謁過您,但您的音容已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您往生於一九六七年春(享年60歲),那時我正好考入日本關西大學大學院(28歲)。假若我能早些關心台灣文獻,或早些接觸日治時代的台灣文學的話,那麼我一定會在您生前就去拜訪您,聆聽您一生多采多姿的故事。為了彌補我人生的一大缺憾,所以積極地編刊了您的遺文,更將您半生的日記隨時放在我的書房。那時為了編輯《震瀛三錄》,南圖兄允許我進出您的書房。當我看到您的書桌上疊了高高的一堆日記,如獲至寶,便要求南圖兄(您的文學遺產皆由南圖兄接管,而他正在馬祖當醫官,見面不易)讓我影印。他答應讓我全部帶回家,且負擔影印費用。當時我任教的成大中文系,只有文學院院長室購置一部影印機,我申請自費影印。您的日記簿雖然每本都由您親手穿線裝訂起來,可是那薄薄的、粗劣的宣紙經過長久歲月,甚至有的從地下挖出來之後,有黏在一起的,有破損的,我都要細心地一頁頁分開而後影印,所以前後大約花了半年工夫,全部印完之後,再一張張折疊,按照您的分冊法,送去專門店裝訂兩套,共得一九三三年(昭和8年)至一九六七年(民國56年)的三十三年分(一九三四年及一九五四年缺)日記。一套連同原稿交還南圖兄,一套由我自行保管。從此,這套日記影印本就跟著我於一九七八年底從成大搬到日本的筑波大學;一九九○年再由筑波搬到八王子市的共立女子大學。來到共立女子大學之後,教員可任意使用最新型的影印機(可把模糊的原稿變得更清晰),我就把碳粉開始駁落的日記影印本拆開來,重新影印一套,並分一年一本,重新精裝燙金字。

旅日二十五年間,無一日不想把這套日記公之於世。數次在日本的學會上演講吳新榮文學時,都提到此日記之重要性。果然有兩家出版社曾來洽談,但都因怕賠本而作罷。某日,南圖兄來函稱:某日人年輕學者願意摘錄一部分交給出版社出版。問我意見如何?我說:日本出版商只想取其精髓,而無意呈現全貌;這是台灣人的文化遺產,何必任人割宰?台灣人有志氣的話,就應自己全部出版。我知道這大部頭的書,靠民間出版社是不可能的;而政府何時願意出錢做文化事業?實難以期待。不過,我相信總有一天台灣人會重視自己的文化,而政府也不得不聽從人民的聲音。

眼看陳水扁政府大局穩定之後的二○○三年八月廿一日,我約了南圖兄、張炎憲兄(國史館館長、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董事)、劉峰松兄(台灣文獻館館長),一同到文建會,拜訪黃武忠處長,當面向武忠兄「陳情」出版此日記的重要性。武忠兄是內行人,又是熱血心腸,即刻答應全力爭取經費。果然不久就交由台南國家文學館(館長林瑞明兄)招標,二○○五年元月,我代表擁有日記原稿(南圖兄早已把吳新榮藏書及遺稿全部捐出)的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出席說明企劃案,幸得審查通過,我即受命正式開始作業。

吳新榮先生:

等待了整整三十年的夢,終要實現了,您知道我多麼興奮嗎?當年您每天勤奮地寫日記(有時忙不過來時,就幾天合併一起寫),也許您不想讓外人知道您的隱私,也許您只想做為個人人生的借鑑而私下反省的材料,也許您只想做為日後寫回憶錄的參考資料,總之,您大概不會想到有一個仰慕您的人要把它全部公之於世吧。

我之所以那麼珍愛這套日記,理由很簡單──

第一:我自己曾幾次下過決心要寫日記,可是每次只寫「新年新希望」,沒幾天就把精美的日記簿束之高閣。所以看到您連續寫了三十多年的日記(後來才知道您從十六歲起就開始寫日記,則前後四十多年矣),就令我佩服得服服貼貼。

第二:台灣的前輩作家很少留下日記的(不知是沒有寫還是日後燒毀?);有的話,也很單薄。我看日本作家大多有寫日記的習慣,而且「日記文學」成為日本文學的一大特色。所以我意圖拿您的日記來開闢台灣文學的新領域──「日記文學」。

第三:您做為一位鄉下醫生,每天忙著看病人以維持大家族的生計之外,又要忙著交際應酬、打麻將,有時也會偷偷去風流;您又愛看書,愛寫作,愛吃鱔魚麵,愛看電影,愛種花木,愛養家禽;後來又將大半精力投注於地方文史之採訪。看您每天都忙得團團轉,可是您總不忘把一天的所作所為、所見所思記錄下來。只因您忙得無暇讓您思索如何修辭裝飾,所以更顯得句句真言。雖然有些地方您不便明講(大概怕您的妻室偷看而引起家庭風波,或再度被官方查封而引來殺身之禍),但都點到為止,反而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要之,我讀了您的日記,就像讀一部波瀾壯濶,有高潮有低潮,情節真實而感人的大河小說。這也是我尊為台灣日記文學之祖的理由。

第四:日記當然是記錄每天生活的瑣事,可是這些瑣事連貫了三十幾年之後,就成為珍貴的「史料」。而且這部「史料」記錄了從日治時代的繁榮期進入戰爭期,轉入戰後的動亂期,到國民黨專制的苦悶期為止。這段期間是台灣史上變動最劇烈的時代,您不幸而生於此時代,但也有幸留下這些時代的証言。

第五:因此,這部日記除了文學價值之外,它的歷史價值更勿庸置疑。今後舉凡研究三○年代到六○年代的「台灣個人史」、「台灣家庭史」、「台灣文學史」、「台灣社會史」、「台灣政治史」、「台灣經濟史」,乃至「南瀛文獻史」、「台灣物價波動史」種種,都可以從這裡取得最可信的材料。

第六:此日記使用語言有台語、漢語、日語、外來語,亦有台灣化的日語、日本化的台語、台漢混合語等多種,不但印証了台灣語言變化的軌跡,而且保留了台灣豐富的辭彙,所以此日記又多了一項「語言學價值」!

吳新榮先生:

我不願盲目地崇拜一個人。我如果把您說得太完美,恐怕您在天之靈也會感到不安。既然您很忠實地記錄了您的人生,我也該忠實地把您的日記重現出來就好,有什麼價值,應該留給每位讀者自行判斷。不過,為了出版您的日記,我的確吃了很多苦頭。在此,我也要向您訴訴苦──

第一:您的字跡太潦草了。當然您是寫給自己看的,他人不能責怪您;再加上埋在土裏的關係,字跡變得模糊。我請了戴嘉薇女士(漢文部分)和傳田晴久先生(日文部分)打字,打得有夠辛苦的。無法判讀的字,我用放大鏡一字字地推敲,再請南圖兄、陳金胡兄、吳逸民先生等人確認之後,好不容易才確立了文本(text)。

第二:三十多年間,您走過多少城鎮與村庄,見了多少大人物與小人物,經歷過多少大事件與小事件。這些地名、人名、事件,倘不加註解,則讀者無法了解其意義與價值。而我所知有限,便請了學有所專的詹評仁先生、鄭喜夫先生、南圖兄,還有成大幾位博士生來協助註解,可是仍有一些得不到答案的疑難。心想當年您為什麼不多加說明,給後人一些方便呢?

第三:其中八年分(1938-1945)的日文日記必須譯成中文。幸得您同鄉人的陳金胡學兄助我一臂之力,否則我不知要苦戰幾年?而我與陳金胡學兄同屬戰後世代的日文半吊子,要翻譯您們戰前世代的日文,可真沒有信心,因此常常請教日本友人。為求忠實又傳神,有時為一句話而苦思良久,其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

第四:最繁瑣的是錯別字的校對。無論校過幾遍,仍會遺漏。因此動員了我所能動員的人力,交差校對,可是誰又能保證完整無缺呢?

第五:您的不朽之作〈亡妻記〉上下篇,雖已有中譯文,但我仍於一九七八年重新翻譯一次(發表於「聯副」)。我一邊翻譯一邊掉淚,想像您與毛雪芬女士之鶼鰈情深,彷彿人間最美滿的一對夫妻。可是當我細校您的日記時,發現您們日常生活中的諸多齟齬,煞時令我「美夢」破滅!我怕很多人會跟我一樣對心目中的「偶像」大打折扣,且詹評仁先生、陳金胡學兄以及幾位厚道的審稿委員都勸我把有損及您們形象的部分刪掉。我考慮至久,並與南圖兄商量結果,還是堅持「隻字不改」的編輯原則。因為日記的最高價值在於「真」,如果我在「局部」動了手腳,恐怕影響「全部」的可信度。何況您也是一個普通人而非聖賢,更何況您一向主張做一個真實的「普通人」比做一個虛偽的「聖人」更偉大。任何人都有「光明面」與「黑暗面」,而您的「光明面」固然可讓後人追求,但您的「黑暗面」更可讓後人自省。您該不會反對吧?

第六:最大的壓力是時間。為了趕上二○○七年十一月十二日您的冥誕百年紀念,主辦單位的國家文學館每半年就要審稿一次,每次都由五、六位教授們來審查。他們對「學術性」的要求很嚴,提出很多意見(諸如每條「註解」要註明出處),當然對我幫助很大,可是我又要跟時間競賽,逼得我快要發瘋。我想最重要的是把日記本文忠實地呈現出來,加以簡單註釋即可;至於詳細解說、考証等研究工作就留給後人去做吧。

吳新榮先生:以上言不及義的廢話講了一大堆,我想您也不想再聽了。就此打住。

最後,這套日記能順利出版,應該感謝所有參與工作的人,容我在末卷的「編後記」中詳加介紹。

謹頌

百歲冥福!

二○○七年十一月十七日

晚輩    張良澤     拜       於 真理大學麻豆校區

2‧失去之後,才知道是愛□ 戴嘉玲

一、前言

自從2005年1月《吳新榮日記全集》出版定案之後,我就好像賣給了吳新榮。從此,每當好友找我遠遊,總是搖搖頭,然後望著她們帶回來的土產。久而久之,她們打電話來的問候語也成了:「還在忙吳新榮?」一晃快三年了,彷彿這將近一千個日子,是吳新榮陪我走過來的。

《吳新榮日記全集》從1933年至1967年,總共33年的日記。7年半是日文日記,25年半是漢文日記。當中的日文日記,字跡潦草,常常為了一個字被我化整為零之後,良心不安,又再撿回來,拿起來放大鏡,細細推敲。就因為這樣常常和我的頂頭上司張良澤教授爭得面紅脖子粗。排列的格式一路摸索,從直式到橫式,從手工註釋到註腳,對於不會也拒絕觸摸電腦的張教授,更是必須費盡心思先取得他在某個程度上的認同,種種絕非第三者能體會一二。老實說,曾經想過要放吳新榮及張教授的鴿子,然而就在幾次的掙扎中,漸漸發現自己的日子裡已經不能沒有吳新榮了。

一千個日子快熬過去了,我到底得到了甚麼?回首自己的人生,再看看吳新榮的人生,從家庭的角度,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看,發現大家的問題都是一樣的,不管30年代或50年代,甚至這個時代,男人的應酬、婆媳的相處、孩子的教育、生活的習慣,都是婚前沒有的摩擦。麻豆國寶級的文史工作者詹評仁先生在校對1938年日記之後,勸吳南圖醫師說,日記最好不要全部公開,尤其是關於吳新榮的感情問題,對毛雪芬抱怨連連的部分。詹先生認為照單全公開的話,將會影響到吳新榮的形象,影響到讀者對<亡妻記>的評價。果真如此嗎?我不敢反駁,卻不認同;理由一、33年的日記是前呼後應的,任意抽掉一段,很容易讓研究者發現不實之處,如此一來,有失日記的可信度。理由二:我不認為<亡妻記>是虛情假意。

茲就吳新榮與毛雪芬之間的「私情」部分,論述於下。

二、握別

毛雪芬自1932年嫁給吳新榮之後,第二年起幾乎每隔一年生一個孩子:1933年生南星,1935年生朱里,1937年生南河,1938年生南圖,1940年生亞姬。1942年3月27日因子宮外孕而內出血過世。吳新榮這一天的日記寫著──

問她有沒有什麼事要交代,她只說沒有。在今晨零時十五分,三次緊緊握著我的手後遂告永眠。

三次緊緊握著吳新榮的手,卻沒有交代甚麼。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還是毛雪芬終究信賴吳新榮而安心地離去?還是早已心灰意冷?為了解開這個謎,節錄部分的日記,試著剖析外人不得而知的吳新榮的感情世界。

三、摩擦

兩人於1932年結婚之後,必甚甜蜜,但至1938年,兩人開始在家庭、感情上,發生不少的爭執,如1938年6月3日,日記寫著──

前天,彩屏來訪的事被雪芬察覺到,導致她病理性懷孕?的激動,更加一層的強烈。因此我說盡情理,妥切地促使她做最後的省思。也就是說如果她要再回到我的懷抱,並能聽從我全部的指導的話,我和彩屏的關係立即中斷。於是我對雪芬言明:第一、要以全心的愛來照顧南河的早日康復;第二、對雙親要以一家之主來盡奉養之責;第三、對家族成員和僱傭,要以人性來相待。以上都能做到的話,我就與彩屏斷絕關係。其實與彩屏斷絕關係是很容易做到,因為至今我對彩屏的感情,也不過是沒有目的的遊戲罷了。

1938年6月19日,日記寫著──

(前略)

幸子啊!英子啊!還有彩屏啊!

已是該把妳的芳名忘掉的時候了。

我有最愛的妻子,

我妻是我的心臟。

我為何要對著我的心臟

舉刀相向呢?

妳不是我的甚麼人,

妳只會傷了我的心,

並未帶給我甚麼。

妳不需我的同情,

靠自己一個人就能活下去。

再見了,幸子!英子!彩屏呀!

我非把妳的芳名

給忘了不可。

可見兩人感情摩擦的導火線在於吳新榮結交了酒女幸子、英子、彩屏等人的緣故。可是吳新榮卻因而擴大裂痕,1938年10月2日交代雪芬如下:

一、不再去做過去我討厭的事。

一、在佳里努力撐下去,到最後為止。

一、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任你自由安排。

一、子女都是吳新榮的子女,好好教育之。

一、對父母盡孝道,對庸人盡人道。

一、財產之處理,如過去所寫的。

吳新榮為了與朋友應酬,也為了白天辛苦工作之後得到解放,仍然繼續上酒家。而雪芬仍不諒解,因此到了1939年面臨了「最大危機」。如1939年6月12日,吳新榮日記寫著──

昨夜是我們結婚以來面臨的最大的危機,雪芬以強硬的態度要求我說明過去到現在的女性關係。對此無意義的心理的爭執,身為男人只有沉默以對。然而對此幾乎是病態的行為,我下定決心處置之,如果她想把這家庭毀了,那就折毀吧!明天我就可以請她離開,或只帶走南圖也可。一個月之後,好好思考,想回來的話也可以回來,不想回來的話,我把全部的現款奉上。她如果不想出去,那就由我離開,一只皮箱,衣服兩套和三百元就夠了。

然而,這一場雷電把這心理抗爭打散了,這一場洪水把蒙灰的感情洗淨了。

吳新榮一人獨撐大家庭的生計,做為長媳的雪芬既無「經濟權」,又得應付公婆弟妹,所以經濟問題便成了兩人摩擦的另一主因。如1939年8月10日,吳新榮日記寫著──

這兩、三天來,因家中的經濟問題引起很大的苦惱。國卿人在南京,將軍老家還要另設一戶已不合理。佳里目前人手不足之情況下,西湖母子來佳里是再好不過的。但老人家認為西湖和雪芬個性不合,強烈反對,更何況搬來佳里之後,房間的配置又是難題。目前的收入若不加以管制,所帶來的經濟壓力,是不爭的事實。暫時以下列措施處理之。

由以上的片片段段,可知毛雪芬過世前,幾乎都是吳新榮對妻子的不滿,而仔細推敲這些不滿,大致可歸納為三項:

一、對丈夫不信任。

二、對公婆不孝順。

三、用錢不節制。

出身於六甲名門毛家長女的毛雪芬,接受的是最新的現代教育,一位時代先鋒的現代女性,對事情自然有自己的主張與看法,又如何接受丈夫所謂的指導,又如何不會與傳統思想的婆婆多少有意見上的衝突。然而身為長子既顧家又孝順又鴨霸的吳新榮,當然或多或少就不滿妻子的作為了。在經濟上,又得負擔父母及兄弟姐妹的費用,只好責怪妻子無生產能力,還亂花錢。加上在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在國家認同上的掙扎與不安,造成心情的鬱悶,上酒家、打麻將就成了解悶解愁的方式。然而一位現代女性,在婚後短短幾年內,生了五個孩子,忙裡忙外,再碰上老公的解悶解愁方式,試問哪個正常的女人不反彈。但當我們站在吳新榮的立場,試問哪個正常的知識分子不鬱悶?

於是兩人的摩擦就愈來愈深,一環扣一環,怎麼解也解不開,直到毛雪芬過世,那盡在不言中的握別,似乎說明了一切,毛雪芬用最後的一點力氣,緊握三次,把對吳新榮的愛,在最後的霎那,由體諒而包容了一切。

四、悔恨

難道吳新榮真的不愛毛雪芬嗎?真的不懂妻子對他的愛嗎?真的那麼不滿毛雪芬嗎?在毛雪芬過世後,都不曾悔恨嗎?再讓筆者試著節錄幾段,探索毛雪芬過世後吳新榮的心路歷程。

●還有雪芬生前的借貸也弄清楚了。想一想,她也是為了金錢而操勞,才有

今天的結果。(1942年4月1日)

●一閒下來,寂寞感也就一下子侵襲過來,又引起心中的懊悔,結果是睡懶覺,不然就是常上酒家。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好,昨天開始拿出從六甲帶回來的書來看。(1942年6月29日)

●雪芬去世也已十個月了,我最近常想,去拜墓不是為了安慰我自己,我也無法信服祈求故人的冥福這類的迷信。只有想到故人的人格──已靈化之物--經常與我同在,最感輕鬆。(1943年1月27日)

●夏雄母子回臺南去祝賀朝輝內兄的長男的出生。傍晚,患者少了,就去拜雪芬的墓園。冬日肅殺的原野景色中,只有雪芬的墓屹然亮麗,四周開滿了百日草,清靜的墓園看起來很美。加上北風吹過來油肥工場的胡麻香氣,就像雪芬生前的願望已實現的樣子。(1944年12月12日)

●本日是休息日,也是雪忌日每月二十七日,而且南星也回來,所以上午引率南星以下六名赴雪墓清掃。政爭黨爭我此數月來感覺太疲勞了,因之也太久不來掃雪墓了。今日秋涼的好晴,兒童們大喜遠足,攜一籃的菱角,供於墓前,各唱一歌,聲響寥野,真是難得的好光景。(1946年10月27日)

●因備辦本日的雪忌七週年,自昨日就動員大小,清宅掃庭,又買些食料品來預備,而由臺南叫南星、朱里等歸家。今日的雪忌另含有一層意義的,所以特邀親近諸友來些談飲,除黃庚申、陳其和、吳敏誠、黃吉山四君不在外,黃騰、吳却、陳天賜、李自尺、游阿玉、黃朝篇諸君都來臨。榮樑們忙著煮菜,客席、孩子席兩場,甚為熱鬧,但不見毛家有人來,是一種的寂寞。

(1949年3月27日)

●此二十七日是雪忌,我們照例辦些酒菜來招待親朋舊友,但是這些朋友都一年來一年少,雖然不非感覺寂寞,但一年一次的清談也不無快樂也。

(1958年3月27日)

●這是農曆乙未元旦,就是我的真正還曆年。午食後照例郊遊雪墓,珠理的孩子瑞旭及瑞昶也自鹽水叫來參加。我的体力也差不多耐此郊遊的程度,期待後來年年能夠如此。(1967年2月9日)

從1942年3月27日雪芬遽逝之後,吳新榮的日記就開始「悔恨」了,直到吳新榮臨死的1967年,沒有一年不寫懷念之情,甚至也在25年後的同一天(3月27日)上天堂去見雪芬了。毛雪芬的過世讓吳新榮留下了「陰影」(1942年12月3日日記),為甚麼?身為醫生的他,在妻懷孕第六次的流產而回娘家六甲修養時,並沒有多關心一下她的身體,甚至在妻過世的前夕還在西美樓與友人喝酒,與吉田部長吵架(1942年3月25日)。如果,他能多留意一下毛雪芬的身體狀況,或許不會死得那麼早。從懊悔中,他思慕「惡妻」,是因為他感受到「惡妻」的做人處世嗎?筆者不認為。無疑地,吳新榮面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有意無意地忽略妻子的感受,只是為了逃避現況,貪求一切的不滿有所寄託,而把自己的「胡作非為」(上酒家)、打麻將合理化罷了。在那個動亂的時代,吳新榮是一位熱愛國家的知識分子,一位熱愛文學的醫生,一位不知如何表達自己的愛的男人。在毛雪芬過世後的25年當中,幾乎每到忌日,吳新榮總是帶領著孩子、友人前往雪墓上香,陪伴左右,直到自己過世,從未間斷。因為他知道毛雪芬是個怕寂寞的人。這一切不是悔恨的話,是甚麼?不是愛的話,是甚麼?

五、再婚

既然雪芬死後,吳新榮才那麼愛惜她,但何以不到半年,吳新榮又開始物色「繼室」呢?日記中,第一位出現的候選人竟然是毛雪芬的胞妹毛碧梅!1942年8月6日,吳新榮日記寫著──今天一大早就起床,決心把此心境做個統一,不再猶豫。結果,決定寫「第一封信」給碧梅。事到如此,奈何啊奈何,

這個男人,

如今何事受苦?

戀愛的人啊!

在一起的時候,什麼事都說不出;

離開後,真是無限的寂寞。

然後三託四託,被碧梅拒絕之後,就開始排其他的候選人,最多九位,見

1943年3月25日,日記寫著──對周圍的人的意見或強烈要求,難以默認。再兩天就是雪芬的週年忌,問題緊迫而來。我決定以如下的順位,來封閉圈外人的策動。

第一位 王、  第二位 林、  第三位 陳、

第四位 邱、  第五位 趙、  第六位 柯、

第七位 程、  第八位 張、  第九位 施、

上列越是上位,可能性越薄弱;但無論如何,須力求上位。最後確定的是幼稚園老師林榮樑小姐。於是,吳新榮於1943年7月18日與林榮樑訂婚,同年的7月25日結婚。為甚麼吳新榮急於再婚呢?從1943年6月12日「如果這樣還不行,事情只好暫行擱置,而孩子們的教育,則除了請家庭教師之外,別無辦法。」不難看出吳新榮的再婚,都是為了孩子的教育問題。

六、結語

在吳新榮與毛雪芬的「私情」世界裡,每一個歡樂的場景、爭吵的場景,都是那麼的平凡。因為他們本來就只是凡人,那麼就讓我們以平常心來看待吳新榮與毛雪芬吧。這一對凡人夫妻,一路走來,從婚後的摩擦,過世的握別,到無限的悔恨,也正因為這分悔恨的力量,才能造就轟動一時的<亡妻記>。在筆者看來,<亡妻記>就如同吳新榮對毛雪芬的悔過書。所以他會想要公諸於世,承認自己的過錯,也同時承認自己對毛雪芬的深愛。只是這一切,都是在失去之後,才知道是愛。

2007年9月12日完稿於素樸居(寫作時作者任真理大學台文系專任講師兼台文館研究員 )

3‧我的心情日記

「吳新榮日記」的校打歲月

□ 戴嘉薇

2004年9月和日本的姐通了電話之後,決定參與這個計劃,隨後為方便作業,
買了一台手提電腦(雖然家中已有3台個人電腦和一台麥金塔)。接著訂了由雪梨飛日本的機票,因為張教授堅持一開始在中文的文字部份一定要他先看過,才能進行。我當時在想,不就是中文打字嗎?曾擔任文字編輯和行銷企劃多年的我,是不會有問題的。但因為張老板的堅持, 只好飛一趟日本了。

「吳新榮日記」手稿,該是無字天書的兄弟版吧

由澳洲飛日本的過程並不順利,因為差點趕不上飛機,穿著皮衣在出境大廳飛奔,裡面卻早已汗流浹背,冷氣一吹。就像人體三溫暖一般,但總算15分鐘前登機。心想可以平安抵達了… 不料入境日本時,左等右等始終不見我可愛的行李出來,只好和日本人的破英文奮戰,一番手腳並用的努力,明白我的托運行李並未隨我飛行,而是去了歐洲國家(好像是阿姆斯特丹吧)。只好背著隨身的背包去見姐,唯一幸運的是,我的電腦也是隨身的…. 由於一路緊張,到日本的隔天我就掛了,感冒加輕微發燒,睡了2 天之後,行李由日航送到姐家中,才正式開始了我的工作。

初見「吳新榮日記」手稿時,我楞了3秒,不,是10秒。這是什麼啊?考驗我的視力嗎?淡淡的一層文字浮在紙上,算客氣的,有時中間一段是完全空白,還得依上下文來猜測可能的意思。天啊, 是無字天書的兄弟版吧!一問之下,才知道這是因為「吳新榮日記」曾為躲避日本人的搜尋,被埋在地底下一段不算短的日子,可以想見的是, 它為何如此支離破碎了! 本以為校打是很容易的事 (因為本人是可以同時撰稿和打字的),但一開始就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難。

努力一個月,終成吳新榮的紅粉知己!

一開始時,因為對整個日記的時代背景,人物事件都沒概念的狀況之下,幾乎每隔幾個字就要問張教授,這是什麼字?加上這是日記手稿,可曾見過有人的日記是寫的整整齊齊的嗎?! 吳新榮曾受日本教育,他的日記裡,自然是中文、加上日文、再加上台語文字化。對我而言,真是痛苦不堪!(因為我的中文比英文好,英文比台語好,台語又比日語好… )。舉例來說,〝打合〞,以中文來看,沒有意義,但若用台語發音,就有意思了,是〝磨合成事〞之意 ; 〝抓龍〞就是〝按摩〞了。諸如此類,比比皆是…。終於明白,為何張教授堅持我一定要先飛日本,和他工作一段時間,他才放心交給我!

「吳新榮日記」中文部份,共有25本手稿。我在日本工作一個月,完成了4本。進行到第2本的時候,我已開始自稱是吳新榮的紅粉知己了,因為可辨認的字比有「吳新榮專家」之稱的張教授還多…. 也終於可以發揮我的中打實力。離開日本前,張教授才放心把其他8本手稿,以空運方式寄來澳洲讓我繼續趕工。

「吳新榮日記」中文部份,在風雨中完成

2005年7月,飛回台灣繼續另外13本手稿,預計工作二個月。在這段期間,有我一輩子難忘的經驗,因為除了每日趕工外,還歷經酷暑、颱風、水災、斷電和跳蚤的陸續光顧。從1999年移民澳洲後,就不記得7、8月的台灣是很熱的 (和南半球的雪梨剛好相反)。從冬天,一夜之間來到夏天,又是一次三溫暖…. 南台灣的太陽又更大些,每天都熱到不行,每晚熱醒後,還要和蚊子戰鬥,加上壁虎和它的大便, 不時空降在床上來湊熱鬧…. 唉!後來,在張教授大力幫忙下搬到宿舍住,總算有了冷氣加持,至少晚上有個好眠!好不容易適應了炎夏,颱風來了!颱風是從小就習慣了,所以,不是大問題,但將軍溪潰堤了,真理大學淹水,水淹三公尺深,造成斷電… 手提電腦的用電每次只能維持2到3小時,所以每天要到學校資訊中心的臨時供電處充電二到三次,才能在晚上也繼續工作,這樣沒電的日子持續了二星期以上,唉~

因為前後有3個颱風來報到,共淹水二次,附近魚塭的魚全部浮出路面,一卡車一卡車的被有心人士捕捉載走,而我也趁此機會和姐在回宿舍的路上,屠手抓了二三條可愛的小魚,算是苦中作樂吧!但,好景不常,不只魚在路上游,跳蚤也出來橫行,而它們專欺非本地人… 終於見識到跳蚤的真面目,原來它們真的會跳!

待一切恢復正常,雨過天晴,我的工作也接近尾聲了。在回台北之前,有機會和吳新榮的兒子吳南圖、媳婦陳玉華見了一面,他們剛由美國返台,很客氣地請我們吃了一頓飯,又送禮物給我,讓我很不好意思,雖然他們說,很感謝我能完成他父親日記的中文部份,因為連他們自己都看不懂的東西,而我竟能完成它!是啊~
連我也覺得自己很厲害呢! 和他們見面的感覺很奇妙,好像故事中的主角突然出現在眼前,只是時過境遷,日記中那些曾讓吳新榮掛心的年輕的小伙子和小姑娘,已是眼前成熟的紳士和婦人了!歲月真是不留人….

深入吳新榮的世界,為他喝采!

回想在敲敲打打的日子裡,我深入了吳新榮的內心世界,他的生活、他的家庭、他的感情、他的嗜好、他的文學、他的好友和他的理想,一一在我腦海裡,像電影一樣。從一個年輕人,走入婚姻,痛失愛妻,帶著小孩們,再組織另一段家庭,又歷經許多變故,步入中年,首次當了阿公… 而唯一不變的是,他對文學的熱愛、對社會的關懷和政治的傾心。其中,為了孩子們的教育問題, 也讓他白了不少頭髮,身為父親對子女的期待,也在日記中一點一滴地流露出來。

曾受「吳新榮日記」的影響,我也興起了是否該寫日記的念頭,但試了幾次,發現很難,僅是維持一個每天寫日記的習慣,都很難… 我的最佳記錄是連續10天寫日記,但內容是越寫越少,字是越來越草,最後成了例行公事,也成了心理負擔,終於放棄。終於明白寫日記不難,但每天寫日記是真… 真難。吳新榮日記一寫就寫了25年(一年一本),從1933年到1967年,到心臟病發的前一刻,才劃下句點,且不論其他,僅此,我佩服他的毅力!

「吳新榮日記」在大家的努力下,終於要出版了,很高興其中也有我的努力,因為參與這個計劃,讓我有機會一睹台灣在大時代變遷下,文化、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學的全貌;因為參與這個計劃,讓我有幸跨越時空進入一位文人的感情世界和對台灣文學的執著。我雖無力效法,但為他喝采!

左戴嘉薇右戴嘉玲

4‧再讀《亡妻記》一 次 □劉峯松

在風聲鶴唳的戒嚴時期,筆者因愛好台灣文獻而在舊書攤結識了同好張良澤教授。早期他在台南,我在台北,因而我在台北幫他買書送到台南;後來他自我放逐到日本,我則繼續在台灣買書送到日本。我幫他買書,他頗為感激,投桃報李,就像哥哥帶著弟弟一樣,爲我穿針引線,讓我認識許多前輩文學家或其妻子、後代,如在日本他帶我訪問西川滿兩次、立石鐵臣之妻立石壽美一次;在台灣則帶我訪問鍾肇政、王詩琅、吳濁流幾位大老,而已逝來不及訪問的,則探望他們的第二代,如鍾鐵民(鍾理和之子)、吳南圖(吳新榮之子)。我不知道他爲什麼這麼熱心介紹他的朋友給我,應不會只是我幫他買書的對價吧,何況我也從未有任何要求。不過,顯然我幫他買書所帶給他的快樂與滿足,遠不及他幫我拉關係所帶給我的得意與驕傲。假如有人問我得意什麼?驕傲什麼?我就鄭重地回答:認識這些了不起的台灣文學家以及他們的妻子、後代,真是我平生中最大的榮幸,打個比喻,就好像影迷有機會跟他的偶像見面、握手,乃至獲得親筆簽名,不是很得意、很驕傲嗎?因為良澤兄的關係,我也接觸了他所主編的「鍾理和全集」、「吳新榮全集」、「吳濁流全集」、「王詩琅全集」;不但認識了人,也認識了他們的作品、他們的思想、他們的精神、他們的世界,甚至他們的價值。筆者覺得台灣人之所以能夠昂首闊步於人類舞台之上,是因為台灣有這麼多偉大的文學家和偉大的文學作品;有這麼多偉大的文學家和偉大的文學作品,台灣就絕不是一個文化沙漠。只可惜有這樣理解的人不多而已。

卅多年有夠長,絕不能用「光陰似箭、歲月如梭」輕輕帶過。良澤兄與我都快逼近七十,兩個哥倆好買書,從黑髮買到白頭,各有幾萬冊台灣文獻,這是文獻界人盡皆知的事;不過雖然買書無數,如有人問我台灣文學中,你最記得那個人、那篇文章?我就會不假思索地說,是吳新榮的「亡妻記」!

良澤兄編「吳新榮全集」之後,因獲吳三連基金會與文建會的贊助,又完成了卅三卷的「吳新榮日記全集」。出版前夕,囑我寫一篇短文放在「各界人士的仰慕」中,以資紀念,我就試著再讀一次他的「亡妻記」。這篇文章卅年前感動我一次,卅年後再讀,感動依然。西班牙文學家賽凡提斯Cervantes(1547-1616),在他所寫的「堂‧吉訶德傳」前言中,稱堂‧吉訶德為「最純潔的情人」,如果要在台灣也找一個「最純潔的情人」,則非吳新榮莫屬。筆者甚盼這套長達卅三卷的日記中,讀者不妨先讀一九四二年三月廿七日到四月廿七日之間,這段他所謂「逝去青春的日記」,領賞一下人間真愛的滋味。

前輩吳新榮先生不但是一個好情人、好丈夫、好父親、好醫生、好作家、好文獻家,也是一位好國民、好台灣人,他所留下的龐大文化資產,可說好得不得了,而且屬於國家、屬於全民所有。現在政府願意為他出版他一生的日記,可見政府也是一個好的政府,因為已經知道用什麼方法來肯定一位好國民對台灣的貢獻。有這一次的出版,我對政府、對台灣前途都充滿著無限的信心與希望。

5‧毋免講啥,趕緊寫□ 黃文博(台南縣河南國小校長)

自我生目珠發目眉開始咧做鄉土文化研究的時,參考上濟的,是吳新榮先寫的冊,尤其是《震瀛採訪錄》(1981年出版),看伊佇1952年到1966年的15年當中,帶領一群「採集站員」,靠兩支跤、1支筆,行遍南瀛大地的每一片土地,寫盡南瀛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有系統的完成了台南縣文史的調查佮研究,留落來誠豐富的成果,奠定了「南瀛文獻」的厚實根基,精神誠予人感動。1995年的年底,我開始無暝無日咧做《南瀛地名誌》的調查,就是踏著吳新榮先的跤跡,對海到山,對北到南,走揣南瀛大地的一空一隙,前輩的勞力,予我有了奮鬥的目標。我佇《南瀛地名誌-新豐區卷》(1998)的序文,用華語寫了按爾的一段話:以往,為了寫作需要,常像麻雀般東跳西躍的翻閱吳新榮等人的精彩大作,囫圇吞棗一番,常生愧疚之心,每每立下宏願,一定要好好讀書、筆記,外加眉批,但總是說過就算;這回,為了調查地名需要,總算強迫自己晨昏定省、日夜加班的逐本生吞,眼睛睜大如「牛目」,蒐集與地名有關的資料與文獻,結果撈到不少「現成」的,吳新榮等文獻前輩功德無量,蒼生得救。

無讀過吳新榮先的冊的人,毋知影這個「新醫生」的厲害,凊彩翻1本矣,汝就會佩服到五體投地,尤其是伊的日記。彼個時代猶無電腦,吳新榮先靠1支筆,隨時寫,隨時記,大細項寫,無所不記,就是按爾才法度留落來濟濟的故事,濟濟的歷史,佮濟濟的心情,咱才有法度通欣賞著彼個時代的悲歡離合;因為張館長的交代,我才機會佫讀一寡仔較早無讀著的物件,對吳新榮先拍拚寫作,從來毋捌放棄彼支春秋之筆,彼支感性之筆,彼支寫「細姨仔」的文學之筆的搰力佮心情,予咱誠欽佩,對照用電腦的咱這代,感覺誠見笑。

看吳新榮先的日記,上無愛有「毋免講啥,趕緊寫」的刺激佮堅心,每一個人攏有家己的故事,隨時共寫落來,後日矣,無在穩有機會像吳新榮先按爾有張館長的「英雄惜英雄」,共整理到這爾豐沛,但上無對家己的性命,嘛有一點仔交代,上無百歲年老了後,咱的囝兒孫仔會將這的物件,當做庫錢彼一般按爾燒予咱。

6‧自然令我想起《南臺灣風土記》──我讀《吳新榮日記》有感□胡  紅  波

六月下旬,期未考前接到張老師從麻豆寄來一袋限時郵件,一邊打開,一邊想:「他忘了我下周還去麻豆?一大包,到底什麼好東西?」取出一看,原來是《吳新榮日記全集》中的第21、22、及33卷,附有一封他的親筆函,除表示要我幫忙校注之意,並囑咐校後寫幾句話,七月底交回。當下在腦海裡排了工作順位,時間充裕,沒有什麼問題。儘管一時還無法即刻展開校讀,我仍迫不及待先翻閱瀏覽,看到已經經過哪一位先生小姐校注過,我的壓力頓時減輕許多。倒是翻閱瀏覽的同時,卻跟著想起吳新榮醫師另外一本遺著──《南臺灣風土志》。

這本書是三十年前張老師和吳醫師三公子南圖先生整理合編的,1978年元旦限量發行兩百部。扉頁後有張老師毛筆親筆題記,他送給我的是第二十五部,褐色充皮布面燙金精裝本。那時張老師還是成大中文系講師,我只是助教,常看他僕僕風塵來往於南北各地蒐集中日文書籍,苦心挖掘臺灣文學寶藏,《鍾理和全集》、《吳濁流全集》等就是這前後幾年蒐集整理、編印發行,公諸於世的。記得有一回,他邀我去嘉義舊書店尋寶,搭普通車,下車步行到文化路幾家舊書店找書。幾小時下來,他已三大捆舊書,必須雇三輪車載回車站;我只找到三四本書,正好上下車時幫他提書。張老師愛書(尤其是臺灣文學、文化、文獻相關中日文舊書)成癡,當時是有名的。他敬重文化人、文學家,全心投入整理他們的東西而從不居功藏私,很多人放心將東西交給他整理乃至收藏,包括他自己的蒐藏,今天都在真理大學臺灣文學館得到很好的保管。

說來慚愧,這部《南臺灣風土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並沒能好好去讀它,直到近二十年,自己開了課,因編寫有關民間文學或民俗學講義的需要,翻閱它的次數才多了起來。因為它擺在書櫃顯眼之處,所以不管有沒有取出翻動,眼睛不經意瞄過,腦幕很自然閃現裡面的圖片或文字片段。尤其裡面至今夾有一張書籤和劃撥單,常令我摩挲之餘,為之愧憾良久。往事已矣,以張老師的氣度,當時或許根本不以為意,事後也必早已忘懷;但我是年歲越大,就越為當年自己的不懂事感到愧憾無已。

我心目中留有吳新榮醫師其人、其文的印象,就是從這本《南臺灣風土志》開始的。這本書包含曾刊行過的《震瀛採訪錄》,大都是歷年發表在他主編的《南瀛文獻》裡的文章輯印而成。裡面包括「採訪記」,是對臺南縣、市,及嘉義縣、高雄縣相鄰鄉鎮的田野調查實錄;「民間傳承」是民俗文化專題短論;「南部農村俚諺集」,是流傳於本地的重要口頭文學記錄,數量最多;其他還有「語言系統」、「地名沿革」、「聚落型態」、「寺廟神明」、「廟誌」、「雜俎」等,這些文章對我這個來自北部山地的客家人而言,都是珍貴的文獻,把它看做是認識南瀛文化的寶典。張老師當年把第二十五本送給了我,自然是知道我會喜歡這本書,更是需要這本書的人。

將近三十年後,因為看到打印好,正待再校讀的《吳新榮日記》,而想起這本《風土志》的種種。七月初送出兩校七班的學生期未成績之後,緊接著看完三名台南大學碩士生的論文,並在九、十兩日內進行口試完畢。接下就剩我校進修班入學考試出題工作,忙完方才得空進行三卷《日記》校讀。其間,自然不忘也把《風土志》放在手邊,隨時翻檢查對參證。心想這是吳醫師自己的著作,解決《日記》裡一些疑問,應該是最可靠的了。

在此之前我讀到的吳醫生作品,就只《風土志》,所以在看這三本《日記》時,十分專注,除了依張老師的交代,進行補字、訂正、補注之外,還希望從三本《日記》裡知道更多有關吳醫師的種種。二十幾年來,除了《風土志》,沒有接觸到其他相關文章或資料,甚至沒有再聽到吳醫師其他遺作消息。這固然是因為後來張老師去了日本,一去一回就二十幾年;即使回台,也少有聯繫。更重要的是,我自己忙於其他的學術領域,根本很少主動關懷探問。其實不論對台南縣、或者對住了三十幾年的台南市,我的「認識」,都是浮光掠影。寄居他鄉三十幾年,自覺越來越像一葉飄萍,越來越覺得只是一名旅人過客。近年來也有幾分「知命」的心境,追逐新奇事物的衝動急遽降低,眷戀的是帶有濃厚鄉情的東西,甚至只想檢拾遙遠的童年之夢的片段。所以在「府城」這第二家鄉、麻豆岳家,出了校門、家門,恍若立刻掉入大海之中,陌生孤寂的感覺益加明顯。因為這樣,再面對有關本地風土人情的記述的文獻資料,更加覺得自己的疏闊游離。其初看到三卷《日記》也就難免畏怯疑惑,心想:「久違矣,閱讀尚且疏闊,豈敢言校?」之所以毫不猶豫接下這個作業,主要當然還是因為張老師、吳新榮、《南臺灣風土志》,這條線索在腦海裡留有深刻印象,是我和南瀛這塊土地人文僅有的幾條聯線中的一部分。如今看來,這一點點若有似無的、貧弱的聯繫,套一句通俗話,就是「有點熟悉,又不太熟悉」「有點陌生,又不太陌生」,若能因此得到增強,正是求之不得的良機也。

我儘管沒有醫師朋友,但對於「醫生」、「醫師」或「大夫」,多少總是知道一點的;但也多半停留在以「醫病關係」為基礎的理解,有時甚至不免用某一種成見來看待所有的醫師,用極簡單的分類來概括所有的醫師。因為所接觸到的醫師總是生來白淨,身穿白袍,在特別乾淨的,充滿消毒藥水味、纖塵不染的白色、幾近無菌的診療室裡,專為病患摘病除痛、消瘀解毒的人,妙手可以回春。影響著你我大家的生死壽夭的,除了司命神之外,就屬他們;於是總認為醫師是這個社會頂高貴的職業,是這個社會裡唯一被公認可以甚或必須擁有最高潔癖的上層階級。接著可想而知,和醫師相關的也是高級高貴的,洋樓別墅不用說,上一代醫師出口必是東洋話,新一代則是西洋話,其他諸如出門代步的是Bens,運動是Golf,看洋文醫學雜誌期刊、品洋酒、拉Violin……等就不必提了,毋庸諱言,和醫師這個尊榮名銜是一切都要表裡相副的。

對於佳里醫院、新生醫院的吳醫師,以前也不免如此看待;除此之外,因為我的孤陋寡聞,只看過他的《南臺灣風土志》,所以最多只知道他除了醫師這個本業之外,還喜歡寫作,了不起的是他還熱衷於地方文獻的紀錄整理。自七月十一日起,我上午出幾道試題,午休後翻開《日記》,進行閱讀校對,看得很慢。就這樣,到十七日晚上,全部看完。一個禮拜後,看完第二次;就大致算是完成了校讀的工作。因為閱讀這三卷《日記》,我看到了以前所沒能真正認識的、相當另類的一位醫師。他的《日記》長達三十三卷,要說看過這三卷就完全清楚認識,是不可能的。但反過來說,就算只看到其中任何一頁,也可以掌握一些東西,何況三卷之多!對我這個寄身南瀛,迄今仍自覺是一葉飄萍的旅人而言,有幸拜讀這三卷《日記》,本身就是一份奇緣,也是榮幸。我沒想到每次停筆掩卷,伴隨而來的有時是歎惜,有時是讚賞,有時是驚訝,有時覺得好笑好玩,有時則是搏臂大呼痛快,不一而足。也因此,幾天下來,興起了這樣一個問題:「這位出身東京醫學專門學校的吳醫師怎麼一點都不像我所知道的醫師?大家心目中的醫師好像也不是這樣咧!這是一位腳踏實地、愛鄉親土的文史學者,你看他頻頻接觸的不都是台灣文史界學者專家嗎?終其一生,他的時間精力不都獻給文獻工作嗎?再從他的言行觀念來看,他始終不願被一些有形無形的框架所箍限,又分明是一位具有濃厚自由主義思想的哲人呀?」

我不知道張老師交給我這三卷是否經過選擇,我略為對照一下,三卷時間點並未相聯,第21、22卷是1955、1956兩年,正當吳醫師四十九、五十歲時,也就是出獄的頭兩年。第33卷則是1967年,寫到3月15日絕筆,27日他就過世了,所以是《日記》的終卷,正屆花甲之齡。算來他的年歲和1907年出生的先父接近,正是我的父執輩,不過先父只是個佃農,和他分屬兩個不同的層級。前兩卷的時間,我剛就讀國民學校,終卷則正值我高三下學期。此刻拜讀《日記》,己距離前兩卷五十年,距離終卷也已四十年;而我行年五十八。和當年的吳醫師可說屬於同一個年齡層,在心境上略相彷彿。儘管一南一北,山陬海角、生命歷程、成長環境、職業志趣等等,不能相提並論,這樣的比較甚至有點不知輕重;尤其是他為這個社會做出的貢獻,更不是我所能望其項背的;但是憑著年齡相仿,起碼可以讓我方便讀出《日記》裡的吳醫師,傾聽當年他在海風燈影下,以毛筆墨水淋漓寫出的獨白時,距離可以更為接近一些。

翻開每卷《日記》,前面按例都有三頁書影,除了可以看到原稿的首尾兩頁之外,還有他為每一卷(一年)所取卷名標題,例如第21卷右上端題「乙未年置」,中間大字《餘生錄》,左下方署「震瀛書」;第22卷「丙申元旦試筆」,卷名《新生一途》,「琑琅山房主人題」;第33卷「丁未初春」,卷名《杖卿集》,「琅琑山人」。前兩卷卷名不難索解,例如第21卷是他那年2月14日從「保密局」出獄,開始記起,取「浩劫餘生」之意,所以題名《餘生錄》。本卷9月28日後,又另題「乙未仲秋」《紅柿葉》「琑琅山房」,則是因採集紅柿葉煎湯服用,以治高血壓,友人張文環也寄來一籠,而有此分卷。卷前有〈序〉,除交代「紅柿葉」因由,也解釋何以要努力寫日記。第22卷是因得以平安在家過年而鬆一口氣,對未來仍充滿疑惑,只期望新的一年能平安無事,所以題名《新生一途》。第33卷,因絕筆於3月,無法知道題名「杖卿」用意。

吳醫師自述:「我寫日記的日(子),就是最快樂之日。」(1956/1/25)他的《日記》全部以毛筆寫在佳里醫院自印的、版心帶魚尾的十一行公文紙上,不是八行箋,也不是制式十行公文紙。至於紙質如何?怎樣裝訂?只憑三頁書影看不出來。單單是有恆地寫日記已經不容易,吳醫師還快樂地寫,用毛筆寫,用甲子記年,這除了有恆之外,應該還有更高的思想層次在影響著他。他還作漢詩、楹聯、題匾、愛匾,至少可以證明他從小受到有著漢詩名家之譽的父親吳萱草的薰染,並未因自己學了西醫就認為漢文化是落伍的東西,而把它丟在一邊。

吳醫師也在家裡拜天公及其他各方神靈(如1955/8/15),為了子女婚姻前程等也謁廟進香乃至抽籤(如1955/6/12,1956/11/11);為了安頓過世的親人,也注意風水地理(如1955/5/11,1956/6/18);偶而也聽聽相士之言,例如雲林西螺廖相士(1955/5/9);甚至曾經趁北上出差南返之便,和洪波浪、王麗川二友人一道前往新竹關西尋訪摸骨相士,並詳細記下相士的姓名徐雲霞、以及相士對他的命格論斷(1955/11/29)。這些行事作為,以現在年輕人誇張的語言來說,就不免要對吳醫師大呼小叫:「你有沒有搞錯啊!……」

其實他並不是一個迷信鬼神命運的人,例如他對麻豆水堀頭挖出石車,地方上興起有關地理風水的奇聞怪談,他和石暘睢等七位台南縣市地方文史專家親往勘查後,就認為「石車的排法為跌〔治?〕水工程,其他種種傳說均屬迷信之類。」(1956/6/17)他也曾就地理風水之事解說他的觀點(1955/11/13)。因血壓一直偏高,他路過麻豆,特別去看中醫師林樹墩(1956/2/1),讓他「望聞問切」一番,把中醫的論證看作是一種「經驗學」。他為治高血壓自行煎服紅柿葉湯,並非盲目相信偏方,而是參考日本醫學雜誌的報導,事後證明的確有效。至於「烏雞燉仙草」(1956/5/7)則是裡邊有著妻子英良女士的愛吧。所以諸如拜神、進香、求籤、問卜、地理、擇日等,在他來說除了盡人事之外,顯然還把它們看作民俗,而在生活上予以實踐。不要忘了,他對民俗學的高度興趣,他不單是走入田野查訪這些東西,他還親近這些東西,靜觀並理解這些東西。他深知所謂「民俗」也者,就是「生活」,就是「文化」,這和所謂「迷信」不必混為一談,和「落伍」不能直接畫上等號。這是一般學西醫的人很少看得清楚的,所以一般西醫態度上對此不是敬而遠之,就是避之惟恐不及,更不要說去碰觸這些東西。正因如此,以他上述的作為對照他醫師的身份,常叫人「跌破眼鏡」,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距今四、五十年前,臺灣儘管還處在艱困期,但離終戰已經十幾年,生產事業漸漸安定復甦。我的少年時期也看到一些時耗的電器用品擺在平地小鎮商家的櫥窗裡。即使住在窮山惡水的山村,通了電之後,也看到衛生所醫師在日式宿舍的黑瓦屋頂上方,用竹篙架起「丆」字型的天線,導向屋裡的「拉基歐」(收音機),和它聯結一體的是身歷聲「電積古」(電唱機),可以放曲盤。那個年代,「拉基歐」還是管制品,每台均附有收聽執照。能擁有這種東西是山地衛生所醫師的高級享受,可能只是平地醫師的起碼享受。吳醫師也有「拉基歐」,有時鬱悶,想聽音樂,卻因害怕「又恐出亂子」而作罷(1956/12/7);真有點杯弓蛇影的味道。可見他還沒有「電積古」,聽曲盤應該不會有被無端扣上「收聽敵偽廣播」的顧慮。也就是連想要安心擁有這個起碼享受也不可得。這使他陷入進退失據的苦悶,不過他說:「在這苦悶中我有一項快樂甚至享受,就是出外採訪勝蹟。這樣〔項〕文獻工作雖是當然的公家事務,但由〔於〕我個人是無形的人生幸福。」看來他熱衷文獻工作,既是療傷補償,也是提煉昇華。

吳醫師赴南北各地從事田野調查,無論遠近都搭乘鐵公路客運車,是臺鐵、公路局、興南、協成的常客,有時搭某些單位的公務包車、交通車,或者友人的便車,包括「歐托派」(機車)。直到過世前,他乘坐的最高級車種是臺鐵的光華號直達車,說是「已〔既〕快又省」(1967/2/17),言外甚是滿意。當時早有更高級的觀光號,他好像沒坐過。他自己及家人除了腳踏車之外,並沒有購置更高級的代步工具,至於在臺灣有所謂「醫生車」美譽的Bens,這位文獻學家恐怕連做夢都不曾夢過。這一類物質生活上的享受,當然和他的收入密切相關。《日記》裡看他記錄,某日掛號只有幾個病患,某日一個都沒有。這並不是莊腳人不生病,以至醫院門可羅雀,而是一般鄉民生活條件差,多半忍病、寧願求神之故。因經濟拮据,使他以務實觀點來看待一些應酬瑣費,遂有把世俗縟禮看作「紳士稅」(1955/4/1)的自嘲。到了那年除夕,他自己甚至沒有特別發「過年錢」(壓歲錢)給孩子們(1956/2/12)。他在心緒上有如坐困愁城,聯帶想到兩件事,都可能改善他的經濟條件:一是親友常建議他遷往高雄發展,但他捨不得家鄉的人情事物,捨不得經營多年而漸趨充實的《南瀛文獻》,思前想後最終還是作罷。第二是有好幾位親友為他進行說項,希望爭取出缺的臺南縣衛生院〔局〕長的位子,名位提高利必隨之,至少可以改善家庭經濟。但這位文獻專家卻認為這個位子其實有如「火中之粟〔栗〕」,也就是像「燙手山芋」,尤其正值選前,這是縣長的政治資本,不便爭取等等四大理由(1956/12/29.31),進退屈伸之間,也為之躊躇不安,以致頭痛。最終是只好起身去臺南處理一些瑣事,看幾位朋友,看一場電影,總算拋開了這個問題,不再為此煩悶。

提到電影,在《日記》裡留下很多記錄,在吳醫師的休閒生活中佔有很重要的份量。他常席不暇暖,奔走各地,回來埋首整理文獻,儼然把兼職當本業,把工作當娛樂之外,其他稱得上真正娛樂的首推看電影,其次是養雞養鴨,第三是植樹栽花,第四是洗溫泉。事實上電影是戲劇的延伸,是具有文藝內涵的娛樂。因為可以拷貝發行,所以票價廉宜,是一般市民可以消費的大眾化娛樂,也因此逐漸取代真人演出的其他戲劇。電影院既是公眾場所,而在黑暗之中進行觀賞,又可以暫時和花花世界區隔,暫忘紛擾;可以讓心情獲得澄淨,心靈獲得自由。這應該是吳醫師常看電影、愛看電影的原因。他看過的電影很多,幾乎每次到臺南都會找時間結伴或自行觀賞,這些戲院有的還在,例如南都、民族、國華,有的改名、有的後來歇業關門了,例如大全成、延平、赤崁。至於影片,以1956年為例,如日片《宮本武藏》、《水戶黃門》、《飛燕神拳》、《白衣天使》、《女總管秘史》、《日輪》,美片:《鐵漢嬌娃》、《木馬屠城記》、《野宴》、《金字塔》、《狂奔》、《冷雨痴魂》、《失嬰記》、《六月六日斷腸時》、《平岡兩雄》、《國王與我》,義片:《終站》;在台北也有幾次記錄。奇怪的是他極少在佳里本地戲院看戲,只有一次是在佳新看宜人京班演《關公過五關斬六將》,和家人在明新看美片《神拓》。以上記錄,已足可證明電影在他娛樂生活中的重要性,也可說是他文藝細胞潛動的表徵之一。這大概也是當時乃至後來都市裡忙著數鈔票的醫生們難以想像的──居然有這麼一位嗜看電影的同業。

他把植樹栽花看作醫院裡的例行大事,植樹節時鄭而重之地和家人及護理人員畫地栽種各種果樹花樹。他到臺北去,時間充裕一定到北投的溫泉旅社休息過夜,本地關子嶺聽水廳更是常去的地方。這兩項休閒活動本質上都是優雅的,和醫師的形象也是符合的,當然對他而言,溫泉浴另有一種「洗濯生命」的感覺(1955/10/23)。惟獨喜歡養雞養鴨,而且提到飼養之樂,大有寄情其中,渾然忘我之概,不免令人好奇。尤其是這些禽類會啼鳴、會排洩、會振翅欲飛,撲散一地羽毛,雞塒鴨寮自然散發異味,養幾隻雞鴨鵝是農漁民家庭常有的,但無論如何很難令人將它們和潔白的醫院、醫師聯想在一起,很難想像擁有至高潔癖的醫師怎樣去照顧牠們。

小雅園裡一向有雞鴨寮,離醫院應有一段距離吧。飼養雞鴨大概是吳家傳統,吳醫師也承襲了下來。出獄回來當年4月的禽口紀錄是來亨雞等各種雞21隻,到年底增加兩巢雛雞,數量增加一倍,外加一對鶺鴒。吳醫生說:「飼雞鳥,也樂也閒。」(1955/12/28)第二年元旦,又說:「今年第一快樂的事就是養雞,養得成績不壞,現在──」以下細數各品種大小雞隻共43隻(1956/1/1)。他曾在講到對抗自己的高血壓症時說:「時常要餵雞」、「時常要栽花」、準備種蕃薯,還打算養一隻羊,……原先或許只為藉此多運動,可以調養心境,但他做出興趣來,從中可以用雙手培養生命,進而可以感受元氣的勃然生發,於是樂在其中,陶然忘機。凡此,令人彷彿看到一位比陶淵明還要更親近田園泥土的隱者。

「我不醫人志醫國」(詩1956/7/28),他畢竟無法做真正不問世事的隱士。「醫國」的大願是理想,一時難有什麼作為。《南瀛文獻》則是他眼前的志業,已經做出成績來,仍有賴他持續耕耘灌溉。所以他戀戀難捨的反而是這個非他本業的事業,他在學術上的貢獻不是醫學,而是地方文獻學──尤其是南瀛文獻學的建立,或最近廣受注意的南瀛學;吳醫師幾十年的貢獻應是這個領域的學者專家們有目共睹的,說他是「南瀛學的先驅」,應不為過。

校讀當中,不免再翻閱《南臺灣風土志》。比較起來,《日記》寫得比較隨興,意到筆隨,可以看到個人特定時間所產生的意念,以及所遂行的活動。日記原本就是有極高隱私性的記錄,因此而有相對的可靠性。所以雖然只讀到這三卷,我也大膽地做了上述的整理。《風土志》裡的文章,像〈採訪記〉部分,雖然也是以時間為經,以人事地物為緯,但看起來寫得相當專注流暢、而且緊密。更重要的是有許多見解相當精闢,尤其是有關平埔族西拉雅人文化現象的探討方面,我認為最引人入勝,也是除了「俚諺集」之外,我最常翻閱的。由於漢化已久,平埔族文化包括語言、風俗習慣等,很多都已深埋入歷史之中,在台南一帶只看得到一些零星的文化殘蹟,早期有些日本學者例如淺井惠倫、國分直一等專注紀錄研究之外,本地人很少投入其中。吳醫師和江家錦先生等幾位南瀛文化的同好是早期關注這項研究的學者。例如北頭洋飛番墓的報導在十幾年前曾喧騰一時,事實上吳醫師早已寫過〈北頭洋與飛番墓〉一文。另有〈李老君與番太祖〉一文,提到所謂「四社熟番」和「西拉雅四大社」有所不同,也令我很感興趣,原來西拉雅文化裡也存在著大同小異的現象。我參訪過頭社的「太上龍頭忠義廟」、吉具耍「公廨」,更常在新化口埤一帶山麓的幾座「太祖媽」神位前經過向祂們行禮,常會想到吳氏這些文章。現在相關的論文很多,也很長,很深入,但印象深刻的還是吳氏幾篇精簡扼要的短文。

另外,為訂正《日記》第21卷(1956/2/7)「糞箕湖」原注,翻到《風土志》有當日〈六重溪〉採訪紀錄,證明原注「阿里山的畚箕湖」一大段文字,果然受到同名之誤;再根據我的旅遊印象,查對地圖,確定是關子嶺山下河東里的糞箕湖部落才對。為此我建議在全套《日記》或每卷前面,可以考慮加印一頁有古今地名對照的《南瀛地圖》,更為圓滿。又因此而看到他由碧雲寺朝下往六重溪部落走,山路上有民家,「說是由北部錦水油鑛移來的鑛工,又山堋處處種香茅,有如在新竹地方山地之景觀。」以前我不會特別留意這三句話,因前年曾訪問過關子嶺山下一個客家聚落,知道這些客家鄉親正是由新竹、苗栗集體南下的二次移民。除了礦工、香茅農之外,還有一些是種植菸草的菸農。沒想到《風土志》裡早已留有他們的身影。

如前所述,我越是臨老越是感覺自己對南瀛的陌生疏離,更甭提對南瀛文獻根本是個十足的門外漢。所以吳醫生在這個學術領域的成就到底如何,不是我所能置喙的。在拜讀《日記》時,也看到吳醫師基本上對當時的統治者並無特別歧異的思想,這位和孫逸仙博士同日生的醫師同行,頗以這點而對「孫國父」敬重有加,不忘每年植樹紀念,並未因被冤扣而有所改變。但四個多月的冤扣畢竟還是要影響到他,所謂「杯弓蛇影」,不免令他「只恨人生有運氣,但哭青春不復還。」(詩1956/7/28)充滿落寞的詩句,五十年後讀之,仍不免為之浩歎再三。

狂狷如吳醫師,曾在關子嶺聽水廳主持年度鄉鎮採集站員座談會後,夜宿縣長專屬的特別室,有感而發下豪語:「我不為〔會〕因此而有光榮,反正〔而〕此室因我來宿而有光榮。此不是夜郎自大之言,我想五十年後或百年後必能可證。」(1956/6/29)屈指算來,當年這番豪語離現在正好滿五十年。半世紀來,世事多變,人物全非,如今聽水廳恐怕連遺址都難找了,它原來生成什麼模樣?我不曉得;但我在五十年後看《吳新榮日記》──因此而知道關子嶺有聽水廳,則是千真萬確的。聽水廳果真因吳醫師入宿而留名,那麼吳醫師那番豪語就不是一般心血來潮式的誇誇之言,而是有著充分自信的期許與願望。可惜的是聽水廳當年廳舍早已蕩然無存,而水聲恐怕也不再悅耳,空留下那帶有幾分禪趣的美名,令人發思古幽情而已。

七月的南臺灣,真的是「日頭赤燄燄」;我家前面安全島上兩棵鳳凰樹,也紅豔豔地開了半個多月,看樣子還意猶未盡。我終於在校讀完三卷《日記》之後,把一些雜感淺見也記了下來。這樣順利交了暑假作業,總算不負張老師所託,也不致讓吳醫師在天之靈笑我這不遜的外鄉客翻閱了他的《日記》,卻又漠視了他的諸多心靈告白。〔2007/7/31臺南市〕

7‧《吳新榮日記》讀後感 □傳田晴久

一、
緣由

在沒有電腦打字機的時代裡,我是個企業經營顧問。我的工作報告書都是用手寫了之後,再請寫字漂亮的助理謄清。有一次,一位持有書道教師資格的助理對我說:「傳田先生,要草字的話,請用正式的草書。」嗯?草書也有正式及非正式的規則,我第一次知道。

大約一年半前,張良澤先生把《吳新榮日記》拿給我看,並說:「現在的年輕人看不懂戰前的日文。你應該沒有問題。希望你讀了之後,打入電腦PC。」我大略翻了一下,影印的品質另當別論,字體雖不是草書體,但也相當潦草。「張先生,我也讀不來啊。」「沒問題,多看幾頁就會習慣‥‥‥」張先生強硬地說,同時借給我一只放大鏡。我再讀一下,覺得內容似乎很有趣,就答應下來了。

當時,他若說:「以後要請你寫讀後感」的話,我就可以邊打字邊筆記重點。然而我只是拼命地判讀,字跡不清,而且是相當潦草(我不知這是否就是正式的草書)的文體,而後打入PC,即使叫我寫感想,恐怕也無法記下重點。登錄在我的PC的單字,幾乎都是商業用語、假名注音,當然也是現代式的。而日記使用的是舊假名、舊字體,而且偶爾出現PC裡面沒有的文字,尤其是人名、地名都沒看過。無法判讀的文字就造字,可是連機器也有讀不出來的。啊,總之,就是一番「惡戰苦鬥」。因此,在沒有做筆記的情況下,全靠記憶來寫這篇感想。

二、我所關心的事

到底日本有多惡質?這是我過去一直思考的問題。我所認識的戰前臺灣是被日本榨取的殖民地,臺灣的人民是被日本歧視的二等國民,被迫講日本話,連姓名也被迫更改。認為很多台灣人都憎恨日本,日本戰敗的同時,大家都欣喜回歸中國。但相反地,卻也有人說日本統治以來,建設了臺灣的道路、交通、通信、上下水道等的基礎工程;由於醫療、環境的整頓而改善了瘴癘之地;設立了許多學校,使教育普及;更建立了嚴格的法治體制。由於建設了臺灣現代化的基礎,而博得許多台灣人的評價。到底哪種說法才近於真實呢?讀了戰前日記之後,大概知道了當時的生活與社會狀況,以及人們的意識及想法,因此讀得津津有味。而且我本人是生於一九四○年(昭和15年),正是我出生前後的事情。

三、 幾項印象深刻的插曲(順序無關)

是二等國民嗎?

日記內容中,印象最深的是吳新榮先生的年收。日記的年末,都會記錄一年的總收入,簡單一算,大約都有一萬數千圓。我聽說家父當時(昭和14年)的月薪不滿100圓。當然,一方是大學畢業的醫師,一方是高等小學畢業的印刷廠職工,收入差距大是理所當然的。可是竟高達家父年收的十倍。即使減掉醫藥品的成本,也還有相當高的收入。這是二等國民嗎?住家也相當大,又有寬闊的庭園,種植各種花果,彷彿是個大資產家。

怪哉,每晚的酒宴?

令人驚奇的是,吳新榮先生幾乎每晚都外出上酒家。先生所結交的大多是地方上的名流,大家都很會喝酒,很愛議論。可以想見當時的知識分子的生活水準及生活態度。喝的酒大多是啤酒,可能是現在的臺灣啤酒。現在日本的啤酒不便宜,大多數的人都喝燒酎。戰爭末期物質缺乏,啤酒的供應也不充裕,竟然用盡手段來調度飲料、菜肴,而快樂地飲酒暢談。我私下以小人之心揣測:到底是誰付帳?大概是平均分攤吧。因為還有二次會、三次會。所以可能是「這裡由我付帳」、「那麼二次會由我來付」之類的對話吧。有時喝到半夜,無法回家,就投宿於酒友的家裡,於是在那裡又暢談通宵達旦。一幅平和、笑容、悠閒的景象浮現在眼前。

創姓改名

關於創姓改名,朝鮮與臺灣的情況完全不同。吳新榮先生對此是採取積極的態度。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認為既然自己是日本人,則改為日本姓名是理所當然的。姓名是非常重要的,要慎重思考,所以吳新榮便開始調查歷代祖先的名字及典故來歷,從各種角度分析而擬定候補的名字,這種態度看不出被官憲強迫而不得不改姓名的樣子。到底這只是一部分的怪人或特別人士的行徑,還是‥‥‥

台灣人只能進公學校

為了讓孩子們進入好的小學校而絞盡腦汁,在任何國家的父母都是一樣的。我無法全盤了解當時的「公學校」的實情,但想到如果在學校使用的語言是日語的話,則依日語的能力進入小學校,也是不得已的。目前(2007年)我與來自各國的年輕人在臺南的成功大學語言中心一起學習中國語,感到若不考慮語言能力的差別,則老師的授課恐怕難以成立。吳新榮先生的家庭當然是日語家庭,孩子們的日語程度也該達到某種程度的水準,做父母的想讓孩子們進入使用日語的小學校,這也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他也做到了。吳新榮先生讓孩子們去考試,也去拜訪校長,此時他也利用了醫師的社會地位吧。

與日本人的交往

日記中常出現吳新榮先生與日本人交往的場面。當時日本人在公家機關大多佔著較高的地位,也有橫行霸道的官憲吧。但在日記裡似乎看不到NHK連續劇中那種高傲的特高或官憲;倒是出現不少的警察、特高或官吏都是以紳士交往,相互尊重的情形,令人會心一笑。或許臺灣與日本本土的情形不同吧?但是也不是完全的對等,從使用的敬語來看,還是有身分的高低。

往訪而不在

現在的人沒有電話就無法生活。吳新榮先生因職業上的需要,直到戰爭末期才裝了電話。可是在電話尚未普及的當時,日記中不斷重複地寫著:「訪XXX,不在」的記事,我就把這句登錄於電腦的單字登錄當中。專程從佳里坐公車或火車到臺南,往訪許多友人的家或公司或事務所,而沒找到人,不是很浪費時間嗎?事情沒辦成,心中必定不滿吧。可是吳先生只寫「不在」兩字而無其他怨言。此處令人感受到的是當時悠閒的氣氛。

吳先生往診時,騎的是摩托車。而他的摩托車竟是「トライアンフ」或「印第安」的名牌車,這又是令人垂涎不已的事。不過,常常故障就是了。

友人家是旅館?

當時吳新榮先生似乎把友人家當成旅館。由於交通不便,深夜上酒樓之後「夜宿XXX的家」這類的字眼常常出現。深夜的打擾,再喝上一杯,然後暢談一陣。光是這樣就又令人羨慕不已。翌晨還吃了早餐才踏上歸途。到底是誰整理臥室?誰做早餐?當時的妻子們都要做這些事嗎?大家的住宅都那麼寬敞嗎?令人不禁發出疑問。至少家族之間的往來,到處可見。何等令人羨慕的世界。

當時的治安

當時的法治體制是施行相當嚴格的法律。可是日記裡似乎沒有粗暴罪犯的記述。即使說當時的車輛少,人口不多,但在街上吵架、互毆的事例幾乎看不到,實在令人驚奇。晚上熱得睡不著時,也沒有嚴密地關上門窗的樣子。當然人際之間,雖有些摩擦、不睦,這是任何國度都會發生的。

戰爭

關於戰爭,尤其是空襲、轟炸、空襲警報、防空壕、燈火管制、疏散等,與日本本土毫無兩樣。其中也有轟炸、燒夷彈、機槍掃射、空中戰等栩栩如生的記述。二弟國山(壽山)歸國時的遇難、逃避空襲而疏散到鄉下的人們、糧食的調度等,大家都有苦難。我在孩童時(4、5歲吧)也有許多空襲警報的記憶。「嗚──」警報一響,大人們或兄長們就把「雨窗」(門窗外的隔雨板)覆蓋在防空壕上,再加蓋棉被等。警報解除後,再恢復原狀。重複地操作,辛苦至極。

優越的日語能力與豐富的教養

吳新榮先生的日語能力實在了不起。當然是因為他曾留學日本,好像是理所當然。不過,他的教養實在廣泛,也參加種種的活動,除了本行的醫學之外,也插手政治、經營公司、貢獻於地方。以文學家成名,也寫俳句、隨筆。旺盛的讀書慾,對世界動態之見識,綜合各種新聞報導而分析世界情勢、各國的動向,對希特勒、墨索里尼、羅斯福、丘吉爾等人的評價,對重要據點與同盟關係的評價,對各國的看法等等。讓我們知道當時的知識分子的想法,讀來興緻盎然。但也不禁讓我思考,難道當時的知識分子都是這樣的嗎?

夫人的不幸

夫人不幸死亡的感人記述,叫人不忍卒讀。一個男人要撫養幾個幼兒,雖有雙親和弟妹可以幫忙,但還是考慮再婚,這也是理所當然。比起別的記事,再婚的話題寫得很含蓄而模糊,大概是考慮到日後被人讀到,而有些不便之處吧。有名的<亡妻記>大作,有機會的話,很想拜讀。

四、 結語

我沒有寫過日記。這次能有機會拜讀特別人物的長年日記,讓我重新體會日記的意義。對吳新榮本人而言,日記是備忘錄,但確是當代活生生的證言。除了出版物之外,能夠拜讀別人的日記,實在是不可能。諒誰都有「偷窺」的興趣吧,尤其吳新榮先生的日記,一路讀下來,津津有味,比小說還精彩。要不是因為還要邊打日文,無法全心閱讀,否則會有更多的收獲。不過,日記中曾提到一些個人的不名譽的事情,而且是以真實姓名出現,這點令我有些不安。不知當事人是否還在人世?他們的親族或知友也許還在世。想必吳新榮先生的遺族已取得諒解。但是在我的內心還是覺得不妥。以前,我所接受的教育,讓我覺得「日本」是侵略亞洲的帝國主義國家,榨取台灣與朝鮮殖民地,給殖民地人民帶來塗炭之苦。對此,我一向抱持著反感,但也曾懷疑「果真是如此嗎?」此次,從日記裡,我窺視到被統治者的生活的一面,讓我有了些解答。當然也有很多事情是沒有寫進日記的吧。

戰前七年半的日文日記,單純是作者以個人的立場,不拘泥於主義思想或政治立場,所寫下來的。我從中得到很大的啟示。我所看到的「事實」,與別人理解當時的「現況」,應該有很大的差距吧。

寫至此,讓我突然想起日本有一位政治家(灘尾末廣?)因為講了一句:「日本做了壞事,但也做了好事」就被革職大臣職位。然而,透過吳新榮的日記,了解了台灣人當時在想甚麼,過甚麼樣的生活之後,讓我有了「複眼」的觀點。    (張良澤 譯)

(作者為日本企業經營顧問退休,現於成大研修中文)

8‧譯  吳欣榮先生日文日記  隨想曲□  陳金胡

2001年從高中美術教師退休下來,就在真理大學麻豆校區推廣組擔任水彩、粉彩畫和古典音樂的社區大學課程,和張良澤教授有許多見面和互動的機會,讀南師時我比張教授早三屆,張教授要我稱呼他老弟,我連大學都沒上過,一生沒有什麼成就。他在臺灣文學方面的熱誠奉獻和偉大的貢獻,令人景仰,我那敢稱他為老弟?所以一直稱他張先生。去年(2006、3月末)他約我見面,談起吳新榮日文日記,要打字(日文)、校對、翻譯、再打中文稿、校對、審查,怕趕不上出版時間,要我幫忙翻譯。我從年輕時,就決定這輩子不作任何文字記錄或文章,以免後人看笑話,這個任務使我猶豫了一陣子。面對張先生,那麼熱誠的表情和談話,我沒有勇氣拒絕,只好接下這個任務。

日文日記的第一冊是1938年份的,我事先聲明這是試譯性質的,我文筆欠佳,我有自知之明,結果1939…一直到1945年7月二戰結束止,有七年七個月的日記,用了將近5個月的時間,不眠不休的完成我的翻譯工作。

這段日記中的時段,正是我兩歲到小學二年級的幼小歲月,對於日記中所提起的人物、地點、事件所知有限,終戰後的七、八年活動範圍漸漸擴大,家鄉的形象才漸形清晰,對日記中的故事情節,漸形了解,並有了印證。慶祝日本紀元2600年,我家就在佳里北門神社正對面,腦海中浮現的是夜間燈火通明、熱鬧的人潮。金唐殿後方的善行寺幼稚園,我和吳欣榮先生的哲嗣吳南河醫師,都是第一期的學生,吳醫師的老家在將軍庄,我44級畢業,在將軍國小服務了6年,每天一大早騎腳踏車上班,風雨無阻,鍛鍊出了很健康的身體,也飽覽了吳先生筆下的美麗田園景色,只可惜從沒見過吳新榮先生,不知他騎摩特車來往鄉間小道的風姿如何。

佳里有三間酒家,以前叫做料理屋,曰:樂春樓(這店名有台灣味)、富士閣(日本風情),西美樓(洋味),想一想,還真是聯合國,可惜現在都不見了。這些料理屋的本質是餐廳,吳先生交遊廣闊,每到吃飯時刻,總有許多訪客,當然會帶他們到料理屋吃飯、喝酒,我想一年中,總有半年以上在這些地方吃喝,再加上吃公務飯──街辦議會、組合、青年團、歡迎會、歡送會──尤其每週總有兩三次上台南走訪友人,在家吃飯的時間並不多。

這些料理屋後來變質轉形為酒家,酒家當然有酒家女,這些酒女有的是自願來賺生活費的,有的是老闆或經理買來了,稍有不從,就是拳頭相向,女經理(這樣稱呼比較好聽),則在他們身上留下一些瘀青傷痕,小時候我看過一個逃跑的酒女,半路上被打手攬下來,跪在柏油路面上,打手就揪住她的頭髮一路拖著走,膝上流了血,這景象在小心靈上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有一家,他的下一代有兩姐妹當國小老師,我在1961轉校到佳里國小服務,有一次在茶會中,話題談到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我竟被訓了一頓,如此弗洛依德,沒話說。

譯第一冊1938年,一開始,就被一些藥品名詞困住了,到開西藥房的友人處借了一本他最老的藥典仍毫無頭緒,日記中的文字潦草,辨識困難,去請教吳南河先生,解決了一部份,尤其寫的並非現代文體,一大堆現代已不用的詞句,費了不少心力克服了難題,在日軍侵入南太平洋期間的一些地名,有些都找不到,翻了一堆字典、外來語、地圖,也費了不少時間。

第一冊中提到有一次,他要到中部辦事,途中車子停下來,因為前方有一場車禍,吳先生下車去看了一下,有個歐吉桑死在路旁,身上有許多傷痕,吳先生提到,此時此刻,台灣已少了一個人了,並且很遺憾地表示,他身邊沒帶醫療箱,不然,即使那個人已斷了氣,至少也該為他包紮好傷口,並為他打一針強心劑,這麼一位仁慈的醫生深深地感動了我,令我掉了許多淚水。在此對吳醫師獻上我最高的敬意。

日記中,1944年美軍的B29大轟炸,目標是糖廠、日本小學,我家就在附近,我躲在防空壕,嚇得說不出話來,日記中的景象,一幕幕喚起了我的回憶,這是我在工作中得到的一大樂趣。

2007、7月  陳金胡(O’King‧C)

9‧吳新榮先生行誼 □ 詹評仁

二○○四年孟冬十月,筆者於編著《柚城寫真史話》(柚城逸士編著系列17),甫告完稿正待付梓之際,突接真理大學台灣文學資料館張良澤館長(兼日本共立女子大學教授)和台南縣佳里鎮新生醫院吳南圖副院長(故鄉土史家吳新榮醫師三男)的聯名函邀,矚為正編輯中的《吳新榮日記全集》撰述「註釋」。基以平日對新榮先生的景仰,筆者義無反顧地答應接受張、吳二兄的「徵召令」。數日後,吳南圖醫師寄下《吳新榮日記全集1965年》校勘打字稿,內附兩百餘則「註釋」條記。經細讀《日記》全文後,才猛然驚覺工程浩大─「代誌大條」。蓋吳先生的《日記》,記載鉅細靡遺,包括:家族生活、醫療勤務、人際悲歡、文學創作、文獻探訪……等。這些距今四十年前的私人生活記錄,如今要由緣慳一面的外地晚輩(筆者於一九四三年出生於麻豆,未曾居住於鹽分地帶)來「註釋」當年的人、事、地、物,就像是在大海撈針,誠非易事。

溯自一九七○年代初期,筆者開始投身鄉土文獻研究,吳新榮先生的所有遺著,即是筆者的「啟蒙導師」。一九七八年起,筆者忝任台南縣文獻委員,當年有幸追隨郭水潭、魏順安、鄭國湞、林芳年、李步雲、郭再強、盧嘉興、洪調水、陳春木、沈乃霖等前輩請益研究。他們都是早年或戰後初年,與新榮先生在「台灣新文學社」、「南瀛詩社」、《南瀛文獻》共事的同仁。上述諸位前輩對吳新榮先生敬業、執著的研究精神和雍容、謙虛的君子氣度,始終讚不絕口,也尊之為「高山仰止」之典範。

吳新榮先生於一九○七年出生於台南縣將軍鄉的濱海漁村,自一九三二年起在鄰近故鄉的佳里庄(一九三三改稱佳里街,一九四六年改稱佳里鎮)行醫,一九六七年因公北上參加醫師公會年會,因心臟病遽逝於台北市旅次,享壽六十一齡。吳醫生的人生旅程,曾經走過少年時代偏僻農村的貧苦清寒,青年時代扶桑留學的浪漫情懷,壯年時代政治遞革的驚濤亂流,老年時代反璞歸真的沉穩領航。他是一名鹽分地帶的「庄跤醫生(鄉下醫生)」,也是一名才華橫溢的「文學家」;他是一名望重桑梓的「政治俊彥」,也是一名筆耕甚勤的「文獻家」。筆者謹就吳先生在不同領域的腳色,於此略述數言行誼。

(一)、醫學:吳新榮先生於一九三一年畢業於日本東京醫專,後任職於東京「山本宣治紀念病院」。一九三二年回鄉在佳里庄懸壺濟世,爲開業「庄跤醫生」(日治時期漢醫執照稱「醫生」,西醫稱為「醫師」。習慣均通稱「醫生」)。吳醫師嘗謂:醫生不是人類的吸血族,也不是黃金的奴隸。他在鹽分地帶行醫三十五年(自一九三二年開業至一九六七年辭世),秉持「痌瘝在抱,視病如親」的醫德,是一名口碑載道的「庄跤醫生」

(二)、文學:吳新榮先生嘗謂:醫師是本妻,文學為情婦。他在中學時代即展露才華橫溢「文學天分」,不論日文詩、台語詩、漢語詩、俳句、日記、散文、小說、文評、民俗、醫學、屢見發表作品。所使用的筆名有:史民、震瀛、兆行、夢鶴、藝里、世山、延陵生、琑琅山房主人等。於一九二九年就讀東京醫專時,從創辦兼主編《滄海》、《南瀛》等雜誌。一九三二年歸台後,與鹽分地帶文藝青年成立「清風會」、後改稱為「台灣文藝聯盟佳里支部」。日治時期報章期刊如:《台灣新文藝》、《台灣文學》、《民俗台灣》、《台灣新報》、《興南新聞》等,恒見新榮先生佳作。尤以一九四二年發表〈亡妻記〉一文,被評為現代版「浮生六記」,從此奠定文壇地位。戰後因政治環境與語文障礙,吳新榮先生從「文學之路」改為「文獻研究」。

(三)、政治:吳新榮先生於日本戰敗後(一九四五年),滿懷對祖國(中華民國)的嚮往,以「良醫興國」為己任,擔任「三民主義青年團北門區隊主任」,曾經不遺餘力參與戰後故鄉重建工作。一九四六年當選台南縣第一屆參議員。一九四七年因擔任「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北門區支會主任委員」,遭誣陷淪為「政治犯」,與其父吳萱草同繫冤獄,經散盡家財營救始獲釋放。此項經歷九死一生的殘酷打擊,讓吳新榮先生對「祖國政治」的詭詐,由原先熱烈參與的喜悅,便成對政治冷漠不屑的失望(一九九五年筆者曾任「台南縣二二八紀念碑」建碑委員,原始設計為整座筆直「標誌」。後經筆者力爭並獲採行,將「標誌」上方筆直的造型,改做ㄧ八○扭轉,以象徵「二二八事件」是一段被扭曲的台灣歷史,此一構思即出自吳先生遺著的啟示)。

(四)、文獻:「二二八事件」是國府領台的失政,隨著事件結束後,代之而來的「白色恐怖」,一連串剝奪人性尊嚴與生命活力的「倒行逆施」暴政,讓身為台灣人知識菁英的吳新榮先生領受政治的可怕,導至從此息隱政壇。一九五二年台南縣文獻委員會成立,吳先生膺任「委員兼編纂組長」,也開啟他一生中劃時代的志業。吳先生上任伊始,即擬定四大工作目標,即:編纂《台南縣志》,發行《南瀛文獻》季刊,整理全縣詩社,募訂縣歌及縣定名勝古蹟。吳先生在十五年間(一九五二年至一九六七年)編纂組長任內,曾經上山下海踏遍台南縣境每個角落,畢其生命戳力地方文獻的搜集與整理。吳先生盡瘁地方文獻的保存及熱愛鄉土的精神,普受各界肯定,也被譽為「南瀛文獻之父」。

一九九六年及一九九七年,台南縣政府曾先後爲兩名「南瀛先賢」吳晉淮先生及吳新榮先生分別在柳營鄉尖山埤水庫及佳里鎮中山公園,豎立「典型在夙昔」雕像。前者為音樂家,後者為文史家,他倆都是在南瀛這塊土地發光發熱,名垂千史的鄉賢。

吳晉淮先生,一九一六年出生於柳營鄉火燒店庄,一九九一年病逝台北馬偕醫院。早年吳父送其到日本內地留學,原意希望他能與其胞兄學醫,但吳氏卻執意就讀日本歌謠學院。也許是命中早有定數,如果當年聽從父兄之言而學醫,戰後歸台勢必會賺取很多錢財,終其一生,也僅是「黃金的奴隸」(吳新榮先生的座右銘)。而吳晉淮先生爲音樂貢獻一生,爲音樂作曲填詞,共譜出兩百餘首膾炙人口的華語、台語歌曲。他的作品有「關仔領之戀」、「暗淡的月」、「船過水無痕」、「寶島新娘」、「六月割(芥)菜假有心」、「嫁不對人」「不想伊」、「冰點」……等。這些無形的文化資產,豈是用金錢可以衡量?

吳新榮先生是一名醫師,但秉持「醫生不是吸血族」的理念,所以他是一名「頇顢賺錢」(不擅賺錢)的開業醫師。但在行醫之餘,却能留下很多「文化財」(文學和文獻),真是彌足珍貴。降至晚近,「吳新榮學」研究蔚為風潮,各公私機構、學術單位,論文著述如雨後春筍,紛紛競相問世。這些遲來的「殊榮」,就是對吳先生窮其一生,功昭「台灣文學」與「南瀛文獻」的肯定與尊崇。

筆者非「文學家」,對「文學評論」力有未逮,留待方家捉刀。筆者忝為「文獻老兵」,對吳新榮醫師一生行誼,雜亂無章囉唆將近三千字的「感言」。在擱筆之前,應有的「謝詞」絕對不能省略。首先感謝吳南圖醫師提供「註釋」的協助,感謝鄭喜夫、呂興昌、謝碧連、楊森富、許獻平、李秋自、凃瓊菊、王素滿等先生女士,不厭其煩地接受筆者電話請教,也感謝台南縣各戶政事務所(筆者目前擔任台南縣戶政志工協會理事長)在戶籍查詢的服務。最後謹禱吳新榮先生在天之冥福,也祝福所有關心的人群。

(二○○四年歲暮,柚城逸士序於麻豆)

10‧ □ 王慶仁

一九六二年夏我到佳里初中執教,由於新榮先生的第三公子南圖醫師是我高中的好友,因此被吳先生邀請免費住在他家。吳先生夫婦非常親切,將我當作客子,將內人當作客查某子,視同已出,阮的頭兩個子女都在佳里出世,因此阮對琑琅山房與小雅園都有很特殊的感情,至今無法忘懷,與吳家兄弟姊妹感情亦情同手足互有往來。

吳先生出身將軍相望族。父親吳萱卓先生是有名的詩人,因此吳先生的漢學根基深厚文筆流暢,喜歡寫作,吟詩與揮毫,毛筆字更渾然天成自成一格,許多人常請他提字匾額視為墨寶。

一八九五年後的台灣已是日本的殖民地。由於當時的日本政府決心將台灣建設比法國的阿爾及利雅更進步的殖民地,因此派來台灣的總督不是將軍以上就東京帝大學出身的,所以台灣的進很快。不到五十年,台灣的農工商、交通、醫藥衛生都具有現代化國家的雛形。終戰時台灣的教育普及率已高達七十三%,海外的留學生也超過二萬五千人,成為社會一般積極向上的力量。

吳先生十八歲赴日留學,在東京醫專習醫。當時的日本充滿著歐洲自由民主的浪漫氣息與追求科技的求真精神,因此造就吳先生博學多聞又充滿人文氣息。回台後他選擇在佳里行醫,他的醫術高明,患者很多,曾破一日兩百名患者的紀錄。但他猶原勤於寫作,因為生命對他來講是無數的樂章。他深愛他的家人,對朋友兄弟也是真誠相待。我不曾看過他虧待過什麼人,他對土地的認同和對人的愛,表現在他對所有人事物的敏感性。他是一位現實重義的思想家,也是一位滿腹熱情的理想者。

吳先生相貌英俊,身材魁偉,我們都稱呼他為「賈里古柏」,他非常高興。由於他為人誠懇、坦率、樂觀、風趣,因此深受地方人士的愛戴,連街道也會找他命名。一九四六年他當選台南縣參議員,對地方建設建議良多,可惜無法實現。不久「二二八事件」發生,他竟被提兩次,總共坐穿二二八天,使他的人生觀產生很大的改變。他不再參與政治,對看病亦不太熱衷,而將時間投在鄉土文學和文獻考古。他常說:「醫學為妻,文學為情婦」醉心於寫作與探訪,常使夫人左右為難。我曾陪他訪問地方耆宿,參與田野採集工作對他孜孜不倦整理出如此浩繁的鄉土史料特別是《南瀛文獻》深感敬佩,如果不是出於對鄉土文學的摯愛無人做會到。

吳先生非常好客。他的琑琅山房與小雅園不時坐滿訪客。或談詩、或談文學、或談醫學、或談文獻、或談考古……吳先生莫不興趣盎然獨領風騷。會後,大家品嚐吳夫人準備的一盤又一盤鄉土味台灣料理,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從賓客盡歡,歡喜的聲無息,你可以想像那又是一次成功的研討會。鹽分地帶能形成一個文化重鎮,吳先生與夫人的用心用力實在功不可沒。

較閒時,他常邀請我與內人共進晚餐,因為他想念外出的兒女,也很歡喜有人作伴。言談間,他談笑風生,他的幽默與笑話常引人捧腹大笑。他從不矯揉做作,一切本於自然與真誠。但最令我感動的是他對歷史的重視。他自稱「史民」,做為一個歷史工作者,他認為一切真實發生過的歷史都應該留下記載。歷史不應該斷層空白,咱必須重整歷史的原貌,讓咱的子孫有歷史可講;有故事可聽。甚至連俚語都應該收集,因為它代表的是先人的智慧與經驗的累積。他真少談論政治。我想那是外來政權威權統治剩下的台灣人民共同悲哀與無奈。他珍惜每一個活著的日子,「此時此地」重要的是安怎活在現在。他勤寫日記,因為他不願人生留白。他將所見所思忠實寫下,因為他相信只有言談無法流傳,唯獨文可載道。

一九六五年夏,我因不願加入國民黨而辭掉佳中,輾轉台南高雄謀生。離別依依佳哉南河兄已學成歸鄉並成家立業照顧醫院,沒想到一九六七年三月,吳先生在參加台北省醫師公會時突然心肌梗塞離開他心愛的台灣,留下親人好友無限的哀思以及他醫人醫國、發揚鄉土文學,不讓歷史斷層空白的抱負,有賴他的後人以及咱共同來繼承他的遺志。

值此《吳新榮日記全集》三十三卷即將於吳先生百歲冥誕前先稿之際,謹以此文表示我與內人對此一代偉人的崇敬,感謝追思之意。

世上的一切終將成為過去,獨令人對土地以及對人的愛永無止息。吳新榮先生已成為所有認同台灣、疼惜這塊土地人士的典範。「歐吉桑,多謝您!」

11‧吳新榮的詩文學思想□陳千武「轉載」,

最近在南投市中興新村的台灣文獻委員會,寄來施懿林博士著《吳新榮傳》一冊,係文獻會計劃出版的「台灣歷史名人傳」系列叢刊之一。因吳新榮先生(1907~1967)是日治時期的台灣文學作家,我敬愛的前輩詩人,這一本書引起我回憶了許多有關他的文學成就,以及用兄弟同志的眼神招待過我上酒家喝酒的親情,終生難忘。

《吳新榮傳》內容共八章之中,第七章第一節〈參與詩社活動〉是我最感關心的部分。著者引用吳新榮先生的「新詩與我」一文,涉及經由吳瀛濤(1916~1971)的介紹,閱讀了《笠》詩刊,而以「這些年輕一輩的作品吳新榮都不太能了解」,並有一句「由於與新詩詩壇有一定程度的距離,吳新榮只好回到舊詩的領域……」等語,這雖然是細小的問題,不過與我所敬愛的吳新榮先生形象有點差異。也使我想起探究他底詩文學思想的興趣。

吳新榮先生從事新文學運動,精勤於創作,具有相當優異的業績。這不僅是他在日治時期所經營的,而是跨越到戰後,再從戰後到離開人世間為止,是盡一生繼續不斷地努力創作的成果。尤其在戰後,犧牲個人的時間財力,參與地方鄉土民俗、文獻的編纂,田野調查等工作,留下了豐富的「採訪記」、「采風錄」、「此時此地」等隨筆,很多具深刻意義的文學文化資產,值得敬佩。

吳新榮先生的創作,有詩有小說、隨筆採訪記等,其中採用日記及報導的方式寫〈亡妻記〉(一)(二)兩篇,於一九四二年七月及十月,分別在《台灣文學》第三卷第三、四期發表後,立刻獲得文壇各方面的稱讚好評。有人認為〈亡妻記〉令人想起〈浮生六記〉而感動地流淚,評價很高。事實,從〈亡妻記〉一篇,也可以了解吳新榮先生基本上就是一位天生的詩人。無論他的詩、小說、隨筆,都有詩的原始思想浸透著,成為吳新榮文學的骨架;而很顯明地,他的詩思考是繼承他的父親和詩人吳萱草先生的風格。可以說,基於傳統漢詩的思想發展出來的新詩創作。

因此我認為吳新榮文學思想的特色:第一,似應溯自中國古典經書論語為政第二的「子曰,一言以蔽之,日思無邪。」的「思無邪」,持有童心天真爛漫的想法。這一特色,不但在他的日記或創作作品裡都能夠感受,在〈亡妻記(一)〉的散文文章裡,也能更切實地接觸到「思無邪」的感動。因為〈亡妻記〉,充滿著作者衷心自然流露的情感,才會引起讀者那麼大的感動與讚美。例如「四月十四日」記錄的後段:

可愛的南圖一坐上車,

小手抓住自行車車把的內側,

就用他那乳臭的言語跟他這個父親對答。

「爸爸,上山去嗎?」

「是喲。」

「爸爸,山上有媽媽的墳墓吧。」

「是喲,阿圖,喜歡媽媽嗎?」

「喜歡媽媽喲,最喜歡喲。」

「阿圖,想見媽媽嗎?」

「想見喲,但是媽媽不是死了嗎?」

「媽媽死了,所以不回來了。」

「但不是在墓裡嗎?」

父親早已淚盈盈了。

原野靜悄悄地,偶爾傳來鳥聲,

遠處可看到農夫的背影,

今年剛滿三歲的南圖,也終於哭出來了。

「爸爸,不要哭喲,不啦。」

一看就知道,這事一首最具濃厚情感的抒情詩,是「思無邪」的詩的典型,難怪,讀者都會感動地流淚。

其次我認為吳新榮文學思想的第二特色,是「詩言志」。而他的「志」是什麼?這在他的日記裡寫得很清楚。一九四六年四月二十日,他把「志向」寫給國民黨辦的《台灣畫報》說:「我有一片熱烈的正義理念,願為社會服務;我有永久不滅的民族精血,敢為國家犧牲。」因為吳新榮先生不是政治家,是詩人,詩人才能表現如此真摯性的敢為犧牲的意志。他持有文學家高上的氣質,才能抱負如此崇高的犧牲理念。這跟當今的很多政治家政客,為了選票所喊的語言意願,顯有不同的含義。實際上,吳新榮先生在日本統治下,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二日,早已經有詩表現過他的思想意志。

若有支配我思想的人格者

若有指導我行動的權威者

則我願灌注全心靈

則我願奉獻全肉體

有人說孔子、釋迦或基督

不,我不追求信仰與宗教

然則史大林、墨索里尼、希特勒又如何?

不,我相信權力與獨裁

我所相信的是真理的實行家

用我的眼睛看、用我的耳朵聽,用我的嘴巴講

世上的偉人呀、英雄呀、哲人呀

我無法追隨你們的義

結果我是尊賢與獨善的末輩嗎?

是啦,我除了自己之外,無法相信別人

支配我、指導我的,只有我自己啦

這首詩表現了「詩言志」的真摯性,不願受到壓迫與侮蔑,具有省悟、堅強、不迷信、獨立自主的高尚人格的思想。畢竟,這種思想也必修有精純的文學教養與氣質;始能覺醒的風格。

再說,吳新榮文學的另一個特色,應該認為在其創作上,具有文學創作者共有的原始思想的「愛」,亦即以「愛」為出發點的多樣性表現。而他的「愛」也應分為:一、個人與家庭的愛,二、鄉土社會的愛,三、國家民族的愛三種。

關於個人與家庭的愛,在我們的社會人群裡,很多人不知道怎麼愛才真正愛自己。大都以為滿足了自己的慾望,就是愛自己,形成實踐利己主義而處處爭取個人的愛慾與利益。看一九三五年一月九日,吳新榮先生寫過十分憤慨的語言。

是欲用武打拳者

是在他人面前講大聲話罵咱

真正在咱面前,卻如貓如鼠之輩

最欲用氣壓倒者

是用金錢、使官勢、用狡智,使小人之輩

吳先生所批評的這種人,顯然就是不懂得愛自己的人。而這種人無論在日治時期或在民主的現今,都有其存在,阻礙了社會的進步。

從真正愛自己,而延伸為愛家庭的事實,是吳新榮文學的最高境界。〈亡妻記〉證明了這些愛,不是盲目的愛;卻是很理智的,深入本質的知性的愛。看四月十三日的記錄;作者表現讚美亡妻實質的愛,說:

「雪芬呀,你既不是絕世美人,也不是一代完人;但是你實在是成功的人。我只愛妳的人性……」

然而他所愛的「人性」是什麼?人性是人類特有的行為所顯示的本性。或說,人類比其他各種動物具高等的感情和衝動。在此,我們也能夠瞭解,吳新榮先生寫詩,雖然繼承漢詩的傳統形式,但是追求詩的本質,卻是十分現代科學性,沒有拖泥帶水的傷感,能保持知性美與清晰的感覺,以平易的語言表現,但不墮入賤俗。

關於鄉土社會的愛,吳新榮先生有一首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出版的《台灣新文學》創刊號的詩,題為〈疾馳的別墅〉。內容是寫日治時期的台灣火車,同一班列車上分一、二等及三等普通車廂。一等車廂是皇親高官貴族特別用的,遇有貴賓才掛駛。二等車廂是日本人與富貴者乘用。一般台灣老百姓都搭乘車費便宜的普通車廂。平常乘客多而擁擠,超出座位的乘客都要站著。比較起來二等車廂很少有客人坐滿,留有好多潔淨的彈簧座位,詩人便形容為「疾駛的別墅」。表現日本人與台灣人之間,階級與富貴的差距,以詩表示抵抗的意志。

擁擠得連站的地方都沒有

我便看看隔壁的二等車廂

套著白布罩的椅子

不都是空空的嗎

這對於軟弱的妻女,繞群的幼者

還有工作過勞的我

隔壁的車廂是天堂

………(中略)

剎那間我有偉大的發現

如果在這地上……(殖民的差別)

不存在

這畫著藍色線條的天堂也不會有

夜深使我感到越冷

還是普通車廂才有人的溫暖

尤其那體臭的芳香叫我懷念!

詩寫普通車廂擁擠的人群,是鄉里的族人。在同鄉族人裡,工作過勞的我(作者),希望能在疾馳的別墅休息;便拖著妻女進去二等車廂,覺得好像變成富豪。但是受到和服和燕尾服人種的蔑視,結果發現還是在普通車廂,在同鄉族人群裡,才有溫暖,有體臭的芳香懷念。這種對鄉土社會自己族群的愛,詩的題材,寫實的表現技巧,都十分切實而優美。當然還有表現類似鄉土愛的詩作品不少。

至於有關國家民族的愛,在吳新榮文學作品裡,以詩的語言,或日記的省悟,或借隨筆的調教,也頻頻出現。例如:

我們學醫

也要治社會的病毒

也要圖民族的光復

─詩〈不但啦也要啦〉(台語)

我必戰鬥

非但為民族且為人類

我必戰鬥

非但為國家且為社會

─詩〈詩中雜詠〉

不過,看這些詩的語言,太過於口號化了,覺得詩人對國家民族愛的情感,似乎相當彆扭,難予率直表現。因為台灣人一直受外來政權統治,對國家觀念難免缺乏真情的流露。

最後,看看吳新榮先生對詩的寫作,具有獨特看法。他說過:「新詩應該向意象太露骨、意境太低俗,語象太粗糙得一些反真、善、美的東西挑戰。」就是要追求詩的真摯性與真善真美。還有,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四日的日記記錄:「詩的形式是最原始的,詩的技術是最高級的。詠吟是詩的生命,有社會性的詩可能大眾化,有時代性的詩可能永存。」

因為吳新榮是繼承漢詩傳統的新詩創作者,所以對他堅詩的這些詩觀,是可以肯定的。

(發表於二○○○年一月二日《民眾日報》)

【張良澤:此次日記全集之出版企劃案,承蒙陳千武先生參與審核,故敬邀賜稿紀念。先生舊作一篇,共襄盛舉,感謝之餘,因念此文已曾發表,故標明「轉載」。】

12‧校對雜感□  曹永洋

今年春,老友張良澤教授忽然寄來《吳新榮日記全集》要我協助校註工作,我雖比他痴長二歲,但日語一竅不通,只好負責漢文部份的校對。

吳新榮(1907-1967)陽曆11月12日出生於漚汪堡將軍庄(今台南縣將軍鄉富村),他在故鄉漚汪公學校第一屆畢業,考入日治時代台灣總督府商業專門學校(台南)豫科就讀三年,19歲赴日留學,插班進入日本岡山金川中學校四年級下學期,26歲畢業於東京醫專,在日本求學前後七年。

學成後返鄉繼承叔父吳丙丁「佳里醫院」,展開其30年行醫生涯。26歲與毛雪(雪芬)結縭,育有三子二女,1942年3月27日,雪芬以31歲之年猝然辭世,其感人代表作〈亡妻記〉漢譯先後有林春成、張良澤之譯文,讀者可以參照。1943年7月與林榮樑(英良)結婚育有三子。

1981年張良澤教授曾編排《吳新榮全集》八卷,礙於當時台灣的歷史時空,其中回憶錄曾作小幅度刪略,最後六章亦遭腰斬,等於此書最重要的一段歷史見證消失了。所幸《吳新榮回憶錄》(書名亦作《震瀛回憶錄》或《此時此地》與〈亡妻記〉一作於1989年收入前衛出版社新台灣文庫16,與林衡哲主持的美國加州台灣出版社同步印行。

當時遠景版六卷、七卷的戰前日記、戰後日記有關二二八部分全部刪除。因此此次整理刊行的《吳新榮日記全集》等於呈現全貌的出土,只有戰前1934年(昭和9年)日記未見,推斷可能二二八後,埋於將軍故宅椰子樹下,字跡受潮,模糊不清而丟棄。

光陰倏忽,2007年歲暮,竟是吳新榮百年冥誕。琑琅山房主人當年如果不是把「醫學是本妻,文學為情婦」,以文字留下他經歷的時代和感受,他將是台南縣一個鄉村醫師。這位從9歲到26歲完全接受日本教育的西醫,在61歲俗世生涯中經歷了戰前日本殖民地統治和戰後蔣介石的獨裁統治,也親眼看到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和韓戰這樣荼毒生靈的殘酷戰爭。23歲留學日本期間,日本政府鎮壓日本共產黨之「四‧一六事件」,他受牽累被拘留19天。二二八事件其尊翁吳萱草和他都曾被捕,吳新榮雖是「自新」入牢但在當時有計畫肅清台灣精英的白色恐怖時代,生死之劫,稱得上在毫髮間,險哉!

吳新榮經歷這樣的時代,卻從未忘記自己的原鄉台灣,他的詩歌、短篇創作、評論、隨筆、南台灣采風錄、歷史文獻的著述與報導文學、日記和書簡──在在都可以看出他的遠見和卓識。

他在繁重的開業醫生角色之餘,竟能分心訪問耆宿,追踪平埔族遷徙,蒐集記錄民間故事,發掘先人古碑,整理南部農村俚諺、南台灣聚落型態、地名沿革、寺廟神考,編纂迄今仍可作為台灣各縣鎮範本的《台南縣志稿》,諸如延續迄今的「鹽分地帶文學營」,財團法人台南縣文化基金會創刊的「鹽分地帶文學」(雙月刊)種種,都是這種正港台灣精神的發揚。語云:「欲滅其國,先滅其語言與文化。」戰後62年過去了,如果我們平心剖析看北台灣和南台灣,北台灣可說徹底被洗腦而幾近全部淪陷──遂產生了步入21世紀仍然充斥想要重回封建獨裁的「異類」,這些不認同台灣國的「異類」反過來認為一脈相傳、由先後移民在台灣紮根融為一爐的「國民」為數典忘祖!

從《吳新榮日記全集》中看,日記內容多屬記實和反映當時台灣社會的一般生活樣態,這部日記全集提供我們下列反思:

(一)使讀者看到一個台灣鄉下醫生、文化人、文學家、文獻家,對自己鄉土、國家的高度熱愛以及和生活在這一塊土地的人,如何走過那個年代的心路歷程。

(二)吳新榮是吳家的中心支柱,他自己有八個兒女,和賴和一樣,雖然二人活躍的時間相差二、三十年,賴和得年五十,吳新榮以六十一歲辭世,二人同為醫生,但是身為開業醫生,其收入和所過的生活水平,和一般的平民相較,只及小康而已;加上患者有賒帳醫藥費的情形,賴和辭世時,其家境之拮据,非一般人所能想像。

(三)經歷兩種不同政權的統治,吳新榮心中的感受和在日記中無法道出的百般滋味,想必不少。讀者雖然無法從看來似乎平淡無奇的庶民生活瑣事中盡窺端倪,但是依然可以找出其中蛛絲馬跡。

(四)日記主人翁本身是開業醫生,但和朋友交往,一般應酬,也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圍棋、看電視、打麻將、喝茶聊天,甚至上酒家──可是他始終保持閱讀、創作和關心地方縣誌、古蹟沿革和文化歷史相傳的高度興趣,絕不耽溺於酒色和無謂的應酬中。參與政治和公共事務,幸好因選舉文化的複雜,本身落選,也未涉足過深,反而更能凸顯其做為文化人的價值與影響。

(五)日記中出現的人物,有很多在台灣文化史上都佔有一席之地。以此為中心放射出去「小雅園」留影的人,豈不也代表「台灣文化」豐富的一環?舉例,此帖照片是1941年「台灣文學」同仁的鹽分地帶文學之旅,在吳新榮家「小雅園」留下的歷史性鏡頭,如今只有前排右一的文壇大老巫永福先生仍然健在,前幾年90高齡時巫老仍撰寫回憶錄在《臺灣文學評論》連載,並印行單行本。

總之,吳新榮留下的創作,在台灣文學史如何評價,自有研究學者和評論家今給予審慎的評價。今天我們看到南台灣鹽分地帶文學的開花結果,就會想到北台灣新竹的鐵血文人吳濁流先生和他創辦的《台灣文藝》及設立的「吳濁流文學獎」,這些影響如同荒原中舉起的篝火,給在艱難時代跋涉的筆耕者,倍增信心和勇氣。

吳新榮的後代子孫能把先人的著作、文獻整理出版,更令人感念和敬佩。青年時代就開始投入搜集整理「台灣文化財」的怪胎張良澤教授,從《鍾理和全集》《吳新榮全集》以降,由成大畢業到赴日留學返鄉,流亡再度滯留日本講學,到七年前回歸台南麻豆奉獻所學,一生走來,不改其志。一個人選擇一般人認為最無「名利可圖」的志業,無怨無悔、不居功、不自誇,搜集、整理,真的做到「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地步,堪稱巨細靡遺,球到哪裡,人就跑到哪裡──任何一個人長期如此耗費體力心力,不累垮才怪。已進入古稀之年的張良澤,你不是傳奇人物是什麼?

 

【 這本日記全集校註工作進行中,台語泰斗吳守禮教授之長子、鹿兒島醫學博士吳昭新醫師,多次由網站替我提供寶貴資料,使許多人物的經歷、作品能更翔實呈現在讀者面前,在此特別向他致謝。】

2007-7-5

13‧校後感 □ 薛建蓉

在近年台灣文學成果圍繞在主體性建構、在地性形塑,和台灣性、多元性等議題上打轉,企圖讓學術味勝過中、台過去的煙硝味之時。回溯到不同的歷史時刻,具有醫生、作家和文獻家等多重身分的吳新榮,在他筆下所書寫的「台灣」隱含著驚人的歷史厚度與政治力道。這樣的發現,最早是從其日記中日常生活的記錄開始的。

從日記的紀錄來看,以1938年5月15日為例,吳新榮在日記中寫到他一天的行程。先去七十二份公學校為學生進行身體檢查和流行性腦脊髓膜炎的預防注射。再來是餘暇之時欲整理《醫事新報》和《中央公論》的新聞,然後腦中盤算著歐洲戰爭對日本的影響,以及台灣的處境。在日記中,吳新榮打破原有給與他人文學家神聖化的印象,我們所見的他,有受情感困擾的他,有被惡妻孽子欺凌的他,有嗜酒呼友的他,有好看電影的他,有想賴床不事生產,卻又為生活所苦的他。這就是我在日記中所認識的吳新榮,一個情感豐沛、可以為朋友、為家人辛苦自己的吳新榮。然而,這些形象是透過採取原創性、即時性書寫的日記才得以呈現的。這與原吳新榮文學寫作風格不同,透過零碎化書寫,他將生活周遭的人、事、物和自己的內在,不經修飾的捕捉靈光乍現的印象,書寫介於公領域與私領域間自己。這種短暫的、片面的紀錄,正呈現吳新榮對應於公領域書寫的特質,以及身處日治時期尷尬的、迷失方向的台灣人處境。

但是,這樣吳新榮,就是那個致力於台南風土考究、帶動鹽分地帶文學風氣的知識分子吳新榮嗎?第一次讀到吳新榮日記的初稿之時,我就不禁在想,作家公開個人的日記手稿,打破過去完美的人格形象,所換得來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效應?日記手稿對台灣文學研究的影響到底有何益處?

從第一本初稿校對到第九本的校對稿,我從日記中尋找左翼色彩,到眼見歷屆台南市議員選舉內部的權力傾軋與派系間相互排擠,從公領域空間滲透到他的家庭生活,那個時時不忘進入書中尋找自我出路與台灣人出路的他,我終於有了些瞭解的樣貌。

沒錯!有私心是他,貪玩是他,在情感上爭執不堪是他,那個平淡生活,或是八點檔故事趨向的都是我們所讀過鹽分地帶詩人吳新榮。在此,反讓我思考,文學研究不必拘泥於造就一個完美形象的知識分子,反倒是如何透過作家手稿日記的呈現,能夠讓作家的文學書寫與日常生活的關連,那些日常生活的瑣碎與發展文學觀點的世界交織,不但啟迪了我們對事物、人物的多重觀察,也讓我們在勾勒歷史語境時,有了最真摯的證據。

作家總是透過舞文弄墨遊戲於人間,在那些高談闊論背後的陰影下,帶著時代傷痕的日記瑣碎書寫,有了讓後世的閱讀者以小窺大,給與出入於宏觀與微觀間的線索,我想,這是吳新榮家人在冒著毀壞形象之前,給與後來台灣文學讀者最好的遺產。

11‧一顆小小螺絲釘的話 □ 林永昌

今年(2007)暑假之初,接獲 澤公來函,吩咐要寫〈工作同仁感言〉,實在感到十分慚愧與惶恐。慚愧的是我於《吳新榮日記全集》所參與的不到萬分之一;可說這部全集是萬丈高樓,我僅僅是其中的一顆小小螺絲釘而已,這樣也算「工作同仁」?頂多只能說是「搵豆油」罷了。惶恐的是,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這兩年來的生活可以用一個「忙」字總括,所忙的都是文字的堆砌,接觸過的文字不知凡幾。因此,兩年前那一丁點「搵豆油」的事,早已不存在於逐漸退化的記憶庫之中,這「感言」將從何處「感」起?

所幸,拜科學之賜,電腦幫我保留了蛛絲馬跡。從檔案中找到了當年的完稿,當時寫作「註解」的情形略略浮現。當年,澤公要我協助作這一小部份的註解,老實說我是相當心虛的,因為我的領域在臺灣傳統戲劇,於臺灣文學只略知一二。不過,對「吳新榮」三個字倒是常聽博士班的同學說起,知道澤公手上有吳新榮尚未面世的手稿拷貝,探寶的興趣就壓過無知的膽怯了。

雖然,我只經手他1964年的日記,但是從中不難發現這一套《吳新榮日記全集》所蘊含的價值是多面向的。因為,這份日記中除了記載了他的行醫濟世,也記錄他的文學活動、文化活動與民俗活動。

而其中的一些日常用語,相信會讓「臺灣語文」學者視為至寶。舉幾個例子來說︰

「小貓面貌」,是指一個人的反面無情。「小」的意思不是幼小,而是臺語「瘋」之音與意。

「孵雞無型」,是說徒勞無功。早年鄉下人養雞,是自己買雞蛋來孵小雞,「無型」是指未授孕的雞蛋,它孵不出小雞。由於科學不發達,無法事先辨識,要等到孵過一段時間後,拿起來對著燈泡照射,才能發現裡頭有無小雞的雛形。如果是無型的蛋,當然怎麼孵也孵不出小雞來。

「掠一尾龍」,是說做一節按摩。「掠龍」就是按摩,「一尾」就是一節。

此外如「撥工」,是「抽空」的意思;「注文」,是預購、預訂的意思;「雪墓」,是掃墓的意思等等,類似這樣的語詞,經過整理註解,相信會是相當傳神、有趣的臺灣語文教材。

此外,令我十分驚訝的是,原籍荷蘭的法國教授施博爾先生,於1964年就已經是吳新榮先生的座上客。施博爾是國際知名的漢學家,也是著名的民俗學者,曾來臺拜南市陳榮盛道長學道教科儀,大約兩年前還到臺灣主持過道教儀式。他曾於80年代之初在臺灣民間蒐購了大批臺灣皮影戲的戲偶等文物而聲名大噪,是研究臺灣傳統戲劇學者熟悉的人物,由此可見吳新榮先生交遊的廣度與深度。因此,這套《吳新榮日記全集》的出版,將帶動另一波臺灣學的研究熱潮,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12‧日記,一個時代□曾進豐

《吳新榮日記全集》,始於民國22年(昭和8年,1933年)9月4日,終至民國56 年(1967年)3月15日,包括戰前12年,戰後22年,共33卷,計達數十萬言,其所跨越時間之長及質量之豐繁碩美,洵屬空前。民國26年(昭和12年)以前的部分,採用漢字記載,自民國27年(昭和13年)起,因日本殖民政權高壓統治加溫,厲行同化政策,遂不得不「以日本話說話,用日文寫作,最後以日本式的方法來思考。」(見1月19日)被迫改以日文書寫,直到民國34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結束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翌日,台灣光復旋即恢復漢字寫作,持續到逝世前12天為止。工具或漢字或日文,一主動一被動,前者展現民族意識,後者則見被殖民下的無奈妥協,乃因「時」應「勢」所產生,隱約反映了歷史的不幸;而其華語、台語詞彙交錯並用,又是「台灣話文」的難得文本,是研究一九三○年代「台灣話文運動」之珍貴資料。

日記是生活的反省、生命的記錄。日常所歷所聞見所感受,鉅細靡遺地陳述抒發,得失悲喜、離合哀樂盡在其中。民國26年12月12日,作者即深切省思道:「近來生活完全墮落了,為名譽做了無良心的事,為錢財做了非道德的事,為肉慾做了不正義的事,我完全墮落了。……所讀的書不進,所思的事不行,所做的工不完。」表白內在心緒,流洩私情秘意,具體呈現生活圖像與生命軌跡。其中,被黃得時譽為可媲美《浮生六記》的〈亡妻記〉(見31年11月1日),思憶亡妻往事,哀慟逾恆,恰似《詩經‧唐風‧葛生》:「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形單影隻的傷悲號吟,悽愴悱惻,綿綿不絕的真情摯意,祈能延伸到來世再生,聞者莫不為之動容。林芳年稱此文乃光復前鹽分地帶同仁唯一傑作(民眾日報,〈小雅園與妓院——談光復前鹽分地帶同仁們〉,69.8.28)絕非溢美,它不僅是蕩漾人情的哀感力作,同時保留了台灣舊有的葬送習俗。錄寫生活現狀,描繪社會現實,較多著墨於日人的氣焰高張,及其奴役壓榨我同胞的罪行。民國26年台島全面抗戰,烽火燎原,硝煙漫天,目擊時艱世變,不禁思索民族的沉重歷史及其未來:「中國史上被外國民族滅亡已有兩回了,第一回宋後被北方蒙古民族來侵,第二回明後被東北方滿州民族來略。這回是第三回,被東方日本民族來寇,這也可算是民族的運命了。」(見26年12月19日)面對國土陵替、民族淪落,滿腔憤懣悲慨,尤其關注台灣之存亡絕續及島民生活。

戰後國民政府初到台灣,爆發「二二八事件」、實施戒嚴令;民國37、38年間發生「國共內戰」,眼見上海、廣州淪陷,衡陽、重慶相繼失守,憂心「台灣可能成為太平洋的孤兒,也許可能變為半獨立國。」(見38年5月28日)當國民政府完全掌控台灣後,又歷經漫長的「白色恐怖」,遭受威權體制的嚴密監控與迫害……。類似的社會事件、政治氣氛的明錄暗指,在在蘊含強烈的時代性和現實性,一經耙梳勾勒,具見時代歷史之真實。

側寫主要文學社團、文化活動情形,縷述文友交際往來、文壇現象與文風轉移關鍵,完整存檔許多戰前及戰後初期的史料,是《吳新榮日記全集》的另一特色與價值。例如詳記「佳里青風會」之籌設過程,標舉其以研究文藝、培養青年獨特氣質、建設優質文化生活的宗旨;說明如何組織「鹽分地帶」文學青年,積極成立「台灣文藝聯盟佳里支部」,得以參加「台灣文藝家協會」的艱難歷程;讚揚張文環創辦《台灣文學》,傳承台灣文學遺產;評論日治末期台灣文學板塊位移,形成《台灣文學》與《文藝台灣》兩大陣營的涇渭,實肇因於32年11月13日的「台灣文學決戰會議」中,西川一派之提議合併;光復之後,出任台南縣文獻委員會委員兼編纂組長,一心振興傳統詩社,乃糾集同好,結合過去的白鷗詩社、琅環詩社、佳里詩社,擴大改組訂名為「鯤瀛詩社」(51年11月12日)等等。

至於集中記載頻繁交遊者,幾乎涵蓋當時全台知名的新舊文學作家,除了鹽分地帶同仁郭水潭、徐清吉、葉向榮、莊培初、林精鏐、王碧蕉、王登山外,諸如王大俊、王炳南、張深切、楊逵、葉陶、徐玉書、張文環、黃得時、吳濁流、陳逢源、呂赫若、龍瑛宗、李步雲、林泮、楊熾昌、林衡道、顏水龍,以及民俗學者石暘睢、廖漢臣、莊松林,日人中山侑、西川滿;民國25年(昭和11年),於台南訪問當時中國文壇的重鎮郁達夫,隔年,拜訪賴和、林獻堂;又偶而品評當代人物,如謂:「台北的陳逸松是正義的使者,楊雲萍是熱情的詩人,蘇子衡是良心的學者。」(見27年7月5日)也曾與丘逢甲會談(見47年11月21日)……。雖是隨筆式的札記,片斷雜散,繁簡詳略不一,然而相關的文人事蹟、行誼與丰采,皆提供了寶貴線索,予以整理歸納,當可補文學史頁之缺角。

此外,還歌詠故鄉佳里八景,自訂台灣八景為:新高山靈峰、太魯閣仙環、阿里山雲海、日月潭蕃歌、大屯山積雪、淡水河歸帆、澎湖島漁火、鵝鑾鼻鯨波。今昔對照,悵嘆山河風物變幻之迅速!又具體地為台灣鄉土小人物塑像,寫質樸純善的村姑村婦,辛勤堅毅的老農勞工,刻畫烈日暴雨下的熟悉形象;更寫戰亂下的苦難流離,以及不屈不撓的反抗組織與行動。要之,《吳新榮日記全集》不僅是作者情感的真誠流露,也是一九三0到六0年代台灣文學現象的寫真,更含攝了整個時代的動盪滄桑,因而兼具有文學的、文化的、社會的、歷史的不凡價值。日記,見證一段歷史,再現一個時代。

(作者為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系助理教授)

13‧日記裡語言運用的奧妙□ 鳳氣至純平

這次非常珍貴的校稿經驗,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吳新榮先生在日記中所呈現的語言使用的奧妙。他在日治時期受過初級教育,並曾赴日留學,日文程度已達到相當熟練的程度。同時,或許因為他父親是傳統文人的關係,吳新榮先生亦具有濃厚的漢學背景,不僅如此,日記中亦處處可見他的母語──福佬話的辭彙。

從我這個母語是日文的人來看,最容易注意到的,是吳新榮先生日文操作上的錯誤,其中最多的是「て、に、を、は」等,所謂助詞的運用。日文裡面,依照動詞是他動詞或是自動詞,要使用不同的助詞,吳新榮先生的日記這運用上的筆誤最多,本次校稿基本上以動詞為準,修改助詞的部份。修改過程中讓我深深感受到,吳新榮先生必須使用外來統治者的語言從事書寫的苦悶。而這也讓我不禁思考這些「筆誤」的原因,或許上述的例子是純粹表現學習外來語言的困難,不過除此之外,我亦看到看似成語般,但日文裡卻沒有的句子、以及從「標準」日文的角度來看,怎麼讀也讀不通的言語。起初只是推測他的日文書寫能力並不高,可是後來又發覺這些「錯誤」的用法和吳新榮先生母語的關係。戰後他很快速的轉換使用中文書寫日記,在中文日記裡面也時常看見日文、臺語的辭彙,這些混雜的語言運用,實在有不少很耐人玩味的地方,可惜我不懂臺語,未能追蹤他語言運用上的深刻妙味。

今日,照著原貌出版跨語言時代作家日記全集,我相信它將開拓臺灣文學研究的新面向。最後感謝張良澤老師與高坂嘉玲老師給與我閱讀這套日記的機會。

14‧從日記看見一位父親的容顏□ 邱雅萍

從葉老的《台灣文學史綱》中所認識的吳新榮先輩,是一位鹽分地帶的文學作家,是一位醫者。幾年前到「蕭壟糖果文化節」遊玩的時候,其中的鹽分地帶作家介紹更加深了這樣的印象。但是,從這次的日記校對中,讓我印象深刻的,卻是一個身為父親的吳新榮。

元配毛雪芬病逝那一年,他與孩子們相依相惜,睡在同一張床上,與孩子一同掃墓,一同緬懷故人。一路走來,就如同大多數的父親一樣,操心孩子的健康、憂心孩子的學業、在外安危、婚姻大事等等。特別是每逢節日、暑假期間,喜歡熱鬧的父者總是對於返鄉度假的孩子們大感歡迎,並且總會在日記上記載哪些孩子們回家團聚,哪些孩子因為什麼理由而沒有返鄉,足見先生是一個重視孩子、親情的父者。甚至,往往節日過後,孩子們紛紛回到工作崗位上,先生總會寫下「感到寂寞」這樣的字句。到了中壯年,孩子們逐漸各有所成,先生往往也在日記中寫下孩子們的成就,並頗以為榮。當然,也會有令人操心、擔憂的子孫,而先生也會為了孩子而問神卜卦。字字句句都流露出對於家庭、對於親情的繫絆。

透過這種平凡的家庭交流,始能感覺故人如此親近可及。吳新榮先輩在文學、醫界、民俗、政治等領域皆有貢獻,頗負盛名,但是,最讓人能產生共鳴的,依然是在家庭這個私領域當中,點點滴滴所累積出來的父者形象。

15‧吳新榮□ 曾羽薇

佳里鎮中山公園位於我高中母校北門高中的隔壁,以前常常經過,偶爾也會進去公園內的圖書館借書。那時候知道裡面有一座銅像,看過簡介,卻沒有記住,不知道那位被人們立著雕像的人物是誰。直到我考上大學,唸台灣文學系才接觸到「吳新榮」先生的事跡。

在「日治時期台灣新文學」這堂課上,我們閱讀了吳新榮先生的〈亡妻記〉,情意感人,也請到吳新榮先生的兒子吳南圖先生在課堂上與我們談論他的父親。我們上「南瀛學」這門課時,參加田野調查活動,先到佳里鎮中山公園看吳新榮先生的雕像,再到佳里鎮「新生醫院」拜訪吳南圖先生及其夫人。吳南圖先生的夫人回憶起公公,她說:當她懷孕的那段日子,吃飯時公公會特別夾菜給她吃,很關心她。吳南圖夫婦說,吳新榮是一個很關心世人、關心國家、關心百姓的人。他總是為了國家社會的事憂愁,也為了家庭的事憂愁,對於孩子們的教育也十分重視。這一點從吳新榮的日記中可以看得出來,常常為了家族裡的孩子的教育,四處奔走拜訪。

從吳新榮的日記中,大約可看出他的幾個生活重心:醫業、士紳生活、應酬、政治、友人、書、文化、家族、孩子的教育。吳新榮是傳統的男人,吳家是大家庭,光是吳家與吳新榮的元配毛雪的家族毛家,就有幾十人的連結。吳新榮的日常生活就是替病人看診,有時候會外出往診。他的社交生活也是多采多姿,常和社會上有名望的人吃飯喝酒,飯局很多。他十分關心社會政治,從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和社會上有名望之人的往來,以及他對決策的影響力。吳新榮是個思慮縝密的人,會把待辦的事件、計畫寫在日記裡,即使只是家中的事情,也會先做好分配,記得他曾於日記中寫到家中的庭園有幾株植物,準備再種幾株;或者家中的人事異動、大掃除的工作分配,以及政治上那些伙伴適合那個位置,或是選舉的動態,他都會記載於日記中。由此看出他的思考嚴謹、做事的有條有理。雖偶爾也會隨性而發,卻頗能享受生活。

吳新榮的元配毛雪在去世前的一段日子裡,從日記中可看出曾與毛雪有過一些爭執。吳新榮畢竟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飯局、交際應酬在所難免。飯局、應酬是幾乎天天都有,最常去的是固定的幾間酒樓,不免有一些陪酒陪吃飯的女人。雖然日記中並沒有寫得很詳細,但可以想像男人在應酬中與女人的接觸。毛雪大概也會叨念吳新榮的應酬晚歸,有一次吳新榮在酒樓喝酒,有小姐陪伴,被毛雪抓包。其實吳新榮的幾個友人也為女人的事所困擾,只是吳新榮並沒有那麼誇張。他跟毛雪的感情算是穩定,只是對老婆會有一些埋怨,但並無損他對毛雪的愛。毛雪去世後,他對毛雪的追念與感恩,感嘆自己未能在老婆在世時對她更好一些。這一切是十分真摯而令人動容的。

吳新榮對台灣的文化十分關心。他研究西拉雅族壺的文化,也與諸多文史工作者接觸。日本學者國分直一來台研究平埔族文化時時,就曾透過吳新榮得到一些訊息。吳新榮也是鹽分地帶作家的一份子,他與徐清吉、郭水潭、王登山、林精繆(筆名李秋華,改名林芳年)、林清文、莊培初等人,號稱「北門七子」,皆是當時文壇上有名的文人。吳新榮說:「鹽分地帶是我們的家鄉,讓真理的花朵開在這塊土地上。」由此可以看出他對土地的深情。

吳新榮一生的成就在這塊土地上。從事醫業,造福人民;從事文化研究,對土地投注關心和感情。他對土地、人民、國家的關心,所投注的情感和努力,值得我們敬佩和學習。

16‧吳新榮先生與我家□蕭啟源

家父是蕭榮棟,因老年病纏身,手腳不良於行,因此,由我代為執筆。

約五十年前,家父前往佳里,拜訪文學家醫生的吳新榮先生,並說明與吳壽坤先生是同學,旋獲吳先生青睞以及隨後十餘年的莫逆情誼。

隨後二年,吳先生均邀請鄙家全家前往佳里過寒食節,大啖春捲,由於春寒料峭,幼弟尚在襁褓中卻患有百日咳,咳嗽不止。吳先生說小兒咳嗽日久,會影響發育,隨即替其注射,即癒。

隔年,吳先生令尊萱草公,在北因病入院,家父自南座火車北上探視。當年坐火車至少十小時,而且是每站必停。

再隔年,某日,家母買酒、殺雞,說是有大人物要來。不久,吳先生帶漁夫帽,拿一拐杖,與一老者前來。家父另邀本地一位耆宿,白鶴拳名家王清漢老先生前來陪賓,圍為一桌。家中唯一的一個桌子,我坐在桌子底下的小板凳,聽他們談論本地的風土人情,吳先生並一一紀錄。那一年,我十歲。

又隔年,南圖兄結婚,吳先生在喜帖中,又加一信箋,言情款款題道:「務請光臨」。我們三兄弟一聽說吳先生請客,就黏著家父一同前往,家父卻認為莊重婚禮,攜小孩前往,有失禮數,又無法請人託帶,最後並未前往。事後,聽家父說吳先生很傷心,等了整個婚禮,未見家父參加,家父也一直未向吳先生說明當日何以未參加婚禮。

每當吳先生有作品發表,必寄一份原稿給家父,家父也必唸給我們聽。那是一九六一年的事了,我記憶猶新,有一篇<屁的故事>,聽得我們哈哈大笑。惜民國八十五年,家中遭逢火災,所有墨寶均遭焚毀,僅以身免。

在吳先生《震瀛隨想錄》中有陳述這一段:在書房上的匾額「琑琅山房」【編者按:應為「世外居」。見吳新榮撰<也談書法>】是安定鄉友人所送的牛車輪。此安定鄉友人正是家父。

有一年,有一段時間,我見家父每天若有所思,吞雲吐霧,香菸抽的極多,原來,是構思一副對聯,即至今仍懸掛在佳里新生聯合醫院廳堂裡的長匾:

新穎科學貢獻鄉土留青史

生動文章風行南瀛名繼先民

「史民」是吳先生的字號,《震瀛隨想錄》有敘述這一段。

一九六六年,先祖萬其公逝世,服喪期間,某日傍晚,吳先生與吳英良女士同來,我一見到飛奔告知家父,家父倒屣相迎。吳先生對家父說要一炷香向先祖拈拜,叔伯均在旁答禮。送走了吳先生,家父向親族說:剛才的吳先生是<亡妻記>作者,族人睜大眼才知是大人物。

同一年底,吳先生病逝於台北旅次,是心臟病發作,消息傳來,家父痛哭旬日,切齒腐心,宛若世界末日。

謹就記憶所及,略敘家父與一位台灣文學界巨擎、大文豪吳新榮先生的一段情緣,以光家門,炫耀後人。

17‧我與吳新榮先生父子孫三代之友誼□ 吳登神

二○○五年十一月間,承張教授良澤之托,校對《吳新榮日記全集》第二十三、二十五卷,挑起了我與吳新榮先生父子孫三代交誼的模糊記憶。其後復接張教授來函要吾撰文與吳家三代交往情形寫出,吾初躊躇,後來終於答應所請。其間因文字債繁忙,未能即予以蒐集資料撰述,乃延至今日始下筆,實有負張教授之託也。

我與吳家的第一次晤面,是在我七歲(一九五三年)我上國小一年級的時候。那時候吳新榮的父親吳萱草因為早年是我伯祖父吳溪(百川)的學生,所以特常來找他談詩論文。我當初年幼不太懂事,且大人在談話,小孩子不敢隨便靠近,故不太能瞭解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但彷彿已聽到幾句關於寫作詩文之事。其後幾年間也每每見他來找伯祖父敘談,也都是關於寫作詩文之事。逮一九五六年我十歲的時候,他又來找我伯祖父交談,但他這次所談的是關於籌組中國聖道會台南縣支會之事。不過他們所談的結果如何,我也不知道。在這以後我就再也不見他來了。

以上所述的是我和吳家第一代「祖」字輩的因緣,可說對他的瞭解非常有限。到了後來讀了他的著作《忘憂洞天詩集》及吳新榮所撰的《震瀛回憶錄》才能對吳萱草知道一二。

第二代「父」字輩的吳新榮,在他於一九六七年三月二十七日逝世以前,我都無緣親晤其人,只能從先師黃生宜先生的口述及其著作才能瞭解其為人。因為他是改組後第一任的鯤瀛詩社社長,對我這個後進的社員來說,對他的一生行誼須特別留意。除研讀他有關的著述外,也從先師黃生宜處聽到有關他的事蹟。據先師言:他當初有意學傳統詩文便隨國學大師林泮(字芹香)學。但後來則如他在<新詩與我>一文所言:「對著有的什麼『平仄』;什麼『典韻』,覺得太生疏、太麻煩了。但關於詩韻,我是贊成雲萍兄的主張,有詩就有韻,不過我們對韻學的不了解和不研究,一連詩韻也反對在內。」遂未再積極從事了。不過他在一九六二年十一月十二日起還是擔任了鯤瀛詩社的社長,在他的作品中也有傳統詩作,這些傳統詩文的事務也一直到一九六七年三月廿七日逝世為止才放下,這或許表示他對傳統詩文還是多少有關心的。

吳新榮的太太吳林榮梁,也是一位新文藝愛好者。一九七三年間我與先師黃生宜曾前去拜訪她,因她對傳統詩文的看法與我們無共識,以後就一直未再有聯絡了。

第三代「孫」字輩的吳新榮次子吳南河,於一九七八年三月八日中午十二時因承贈《震瀛採訪錄》和《震瀛追思錄》於新生聯合醫院,曾有一面之緣,在這以前及迄今則少有見面機會。三子吳南圖,曾與其晤面多次,然所談都是關於其令先尊之事。在一九七八年五月十日下午五時三十分蒙其贈送《震瀛隨想錄》及《震瀛回憶錄》二書,有一短暫的晤談,此後則少見面晤談。因為都考慮他們從事醫務工作忙碌,不敢去打擾他們。四子吳夏雄曾於一九九六年編纂《佳里鎮志》籌備會(彼任主任委員,吾任副主任委員)中見面一次,此後迄今則未再見面。

語云: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與吳新榮父子三代,可謂交誼比水還淡也。吳新榮雖與我宗親血緣關係;其父吳萱草且與伯祖父吳百川有師生關係,但因根本無利害關係,所以也就很少來往了。

如今憶起以往種種雖未能鉅細靡遺盡述,但凡走過的必留痕跡,他是會永銘記在我心版的。

吳登神 追述

二○○六年二月十八日

18‧工作心得 □吳建昇

我的故鄉在鹽分地帶的將軍鄉,從小就常聽聞吳新榮醫生的故事,他是貧瘠農村勉勵後輩積極上進的榜樣,鄉野裡充滿著傳奇事蹟的代表人物,更是我們「將軍四埔吳」宗族的共同驕傲。但直到我進大學之後,才更了解到吳新榮醫師不僅只是偏遠窮鄉的小鎮醫師,他更是「鹽分地帶文學」的發起人、領導者、中堅分子,且由於其中年後長期擔台南縣文獻委員,持續從事著文獻史蹟的採訪及蒐集工作,而使得吳新榮醫師無論在台灣的醫學界、文化界、史學界等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因此,吳新榮醫師的成就,對於來自同一故鄉、同一宗族、又以文史工作為日後職志的我而言,始終是於有榮焉、且期待努力追隨的。

所以這一次非常幸運、也非常榮幸地,我能夠在張良澤教授的邀請下,參與了《吳新榮日記全集》的校對工作,這對我而言更是格外有意義的。而藉由這次的工作經驗,讓我有機會進一步地貼近吳新榮醫師的生平事跡、生活態度及生命歷程。尤其文人的喜怒哀樂、夢想期待,往往只見於日記裡的瑣碎紀錄,所以惟透過鑽研日記,才能讓我們更深刻地體認那一時代文人思考與想法的轉變。除此之外,吳新榮醫生的日記也為我們留下了許多重要的歷史資料,例如已經消失數十年的蕭壟燈會、日據時代文人積極投入參議員選舉的過程、南縣北門區與南市安南區間延續百年歷史的兄弟情誼等,都能夠透過日記有更生動的呈現,皆足以做為重要的歷史證明。其實,由於吳新榮醫師的歷史地位,因此《吳新榮日記全集》必然亦是一份極有學術價值的文化資產。

我也期待,本書的付梓不單是為學術界投入地方文史工作立下良好典範、留下彌足珍貴的歷史資料,同時亦是喚醒被逐漸淡忘的地方文化、從而引發文化再生的良好契機。最後,對於張良澤教授以及真理大學台文系團隊的努力與用心,我感到由衷的敬佩與感謝,亦非常慶幸能夠參與本書的部分工作。

19‧吳新榮印象□陳榮輝

印象中的吳新榮是台灣史上少數集醫生、文學家、地方文獻工作者於一身的代表性人物。雖然他的本行是醫生,但一生最大的貢獻卻是良心奉獻的文化事業,為台灣後代子孫留下了優良的典範。

在日本統治下他以一個地方的小醫師,關懷自己的同胞,展現醫民醫國的情懷,領導鹽分地帶的文學活動,很自然的成為鹽分地帶的領航人。在他的領導下,自一九三五年迄戰爭末期, 鹽分地帶在當時台灣的文化運動中,始終扮演著不可或缺的支持者的角色;而吳新榮的領導,更功不可沒。

原以為他只擅長於文學評論是引導文藝創作方向的導師,直到開始進入平埔文化研究時,才發現早在台灣光復前夕,吳新榮於1942年在《台灣文學》第二卷第一號上發表了〈飛番墓〉一文,開啟了近代西拉雅平埔族調查研究的先河。因為吳新榮氏的發表而吸引了日本學者國分直一,也於1942年左右,在台南一帶調查西拉雅族的信仰,也做了一些田野調查記錄,所陸續發表的(1)知母義地方的平埔族(1938)(2) 阿立祖巡禮記(1942) (3)麻豆的歷史(1954) (4) 四社平埔族的尪姨作向(1955) (5)祀壺之村(1962a)等,均為往後的平埔研究留下了許多寶貴資料。

吳新榮不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更是一個腳踏實地的研究者,《震瀛採訪錄》是吳新榮從 1952 年今日起至逝世前 1 年(1966 年)15 年間對台南縣及嘉義縣部分進行了 74 次的田野調查工作,這些「採訪錄」都是珍貴文化遺產,當時的觀察與體驗,雖因時、空的變遷會有不同觀點,但卻是最真、最實的歷史見證。

緬懷先賢,在《吳新榮日記全集》付梓前夕,授命就印象中的吳新榮撰寫紀念文,筆者才疏學淺,拾人牙穢謹恭撰數語。

20‧從南島邂逅到時空旅程 □  殷宗豪

記得自己在偶然的機會下,探索南島文化的族群,印痕於在臺灣這塊土地的足跡時,就在臺南佳里北頭洋一帶的小村莊中,一座竹編而成的平埔展示文化館,看到吳新榮先生與日人國分直一先生,也曾因對南島文化研究,來到此地,所留下的歷史鏡頭。這是我第一次不經意也未留意的文化邂逅。

爾後,也陸續在佳里、將軍一帶的文化館與鹽分地帶文學營,偶見新榮先生,作為看板標題或人物,而常聞其名,顯見其與鹽份地帶人民息息相關,但我卻對新榮先生其他事蹟,仍是所知有限。也許冥冥中,上天就是有讓人無法測度的安排,經由一段轉折,有幸修習張良澤教授臺灣文學課程,更因而有機會對新榮先生,做進一步的認識。

在修習課程期間,張良澤教授給予我部分新榮先生的日記,協助其校注,也從此刻起,我對這位醫生作家,有更深入的認識。因為日記內容猶如電影情節中,時空回溯的景象,它似乎是訴說前人,又似乎牽引自己,回到過去,在自己腦海中重現。日記中所提台北市街景、嘉義市朴子的人物、參訪與文化有關的廟宇……等。雖內容是平實的紀錄,但這些卻又與自己求學、工作地與文化探索興趣,有很多的疊合。所以在尋訪的過程中,似乎自己也正進行一場時空的旅程,一種很微妙、難以言喻的感覺。

在新榮先生日記中,所帶給我豐富,又有著文化饗宴的旅程,在不同的時空,卻有著相同的交集,前人所到可能是一種感觸;後人所至期待是一種啟思。但不論新、舊旅者心思為何,我幸與新榮先生都能同呈在良澤教授這書集文化層中,更待他日有來人,相續時空緣,相信文化將會因此更延綿不斷。謹此,感念致筆!

2007.7.30

21‧蹈厲風發久彌堅□     賴哲顯

2005年冬筆者突接張良澤老師(真理大學麻豆校區,台文系系主任),寄來一疊文稿,囑咐為之校對,打開一看原來是「吳新榮日記」,所記述的是吳氏兒子考上高雄醫學院藥理系擬轉入醫學系前後時段,細閱之餘不僅得知當時吳氏家族親戚之間互動的方式、俗尚、持家原則,交通工具、形態,一般庶民文化的種切,尤其當年台灣上流社會與高雄醫學院如何因應學生申請轉系的內幕消息,實難為外界所知的秘辛。總之,此段記述允為當年台灣中、上流社會文化的樣貌。

筆者承囑參加「吳新榮日記」的校對工作,與其說是榮幸,毋寧說是惶恐,畢竟面對的是莊嚴的時代人物的傳記。故自接稿以來祇得竭力以赴,至於成與敗,實不敢逆賭。

回顧挑燈校對期間,適逢善化鎮105歲人瑞──孫江淮先生,清理家中集存數十年的書籍,筆者承託將書本贈給需要的機關團體,基此每隔數日即以機車載往真理大學(麻豆校區)。每次到校都看到張老師和戴嘉玲老師,幾乎都聚精會神的批閱「吳新榮日記」,由溽暑至嚴冬。校舍屹立在廣袤的曠野中,北風簡直排闥而來,那「勁且哀」的凜冽風寒令張老師裹著厚衣重裘,蜷躬著身軀危顫顫的埋首「日記」中。「起來動動,暖暖身子嘛。」「哪有時間?」他婉拒了筆者的建言,又低下頭去。雙眼乏神,拖著倦軀掩門(下班)離去時「該挪出一點時間,做健身活動。」「每天眼睛睜開是『吳新榮』,睡夢中也是『吳新榮』,無所謂健身了。」戴老師如此回應了。

筆者目睹了張、戴老師寒冬與溽暑,俯案勞形風貌,實有難以名狀的形容與感佩,在心緒恢復平靜後,努力的尋繹張、戴二師成此偉構的源頭活水,始知張、戴二師其動機純淨得毫無斑駁,像用一面大篩子篩過了,那炎夏的溽暑,寒冬的凜冽,把寒暑勞形的辛苦塑造成波濤,這極其悸動的波濤,在張、戴二眼底是不含一絲漣紋,而是滿眼平坦暢快,天地都像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淨淨。因為其理念單純到了聖潔,作為委和到了崇高。這,不禁令人意識了為什麼歷代學者、專家、藝術家、甚至僧人,要偏偏選中以孤寂毒造來傾瀉自己的理念、信仰,建造屬於自己內心的金字塔。想到此,我們該理信了,當張、戴二師艱辛跋涉在那漫長路途時,其心中該是鳴起了天樂般的梵唄。

著因這般感觸,我們面對這二位師長長久以來踽踽獨行於荒漠,為「吳新榮日記」的深耕而聯想:渾渾世風,噩噩俗上,芸芸眾生,於事無奇,唯有愚黯中如此一智,頹靡中如此一仁,畏葸中如此一勇。才深得智思的明暢,胸懷的慈祥,意志的豁達,令人情馳心儀。以此推及藝術、歷史、人生,莫不如此,給浮囂以寧靜,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精緻。惟其如此人生才具靈動,藝術才見精緻,歷史才有風韻。張、戴二師苦心孤詣,埋首於「吳新榮日記」的艱辛,或許不自知自己堅毅卓絕的作為,已為當時與後世塑造了一個追求文學的楷模。

日前欣獲張老師來函「吳新榮日記」之編作即將付梓,要筆者寫「編後語。」這,不僅要為此皇皇之作,即將問世而慶;也要為張、戴二師完成此重任而賀。瞻念於此偉構而留下自己的墨跡,何異續貂之狗尾而裹足不前。「這……」謁見張老師時猶豫了,「沒什麼,僅給參加本書工作者留下痕跡。」聽其言,觀其色,腦海裡立刻又浮現張、戴二師孜孜矻矻肅然默然的俯案風姿。在衷心感佩之餘,筆者祇得尊敬不如從命的振起螳臂,將本書編輯過程管窺所及略述一二,聊表對張、戴二師堅毅卓絕完成本書問世而深至賀忱和敬意。

2007.07.03  脫稿

22‧柚花散落,如雪之芬──讀<亡妻記>有感□曾瀞怡

六月八日台灣文學館〝作家捐贈展〞,開展。

為盡導覽職責我埋首在捐贈展的龐雜資料中,比對作家身影、文物,希望找尋背後的故事得以和來參觀者分享。

仲夏的暑氣顯然來得早些,六月天裡溫度不時像熱浪般襲得人頭昏眼花。

對於文學涵養尚待琢磨的我儘管充滿熱情偶爾也不免頭昏眼花。

此時,潘元石老師捎來一個令人興奮的邀約,原來,他為吳新榮先生所做的藏書票已完稿。為此,將送達至佳里鎮吳新榮先生令公子-吳南圖醫生處。我因為先前曾閱讀過〝台南縣文化局〞出版《吳新榮選集-亡妻記》。

也知道潘老師與吳先生一家素有熟識,於是,不時地就像個書迷般打探當年的小雅園…

大約是明白我的心情吧,潘老師開門見山地問道:想不想去小雅園呀?

就這樣,我來到鹽分地帶文學核心,當年吸引無數台灣文人雅士聚會的小雅園。

坐在溫馨雅致的客廳裡我的思緒飄出窗外,恍恍忽忽想著,寫下字字泣血的<亡妻記>的肖琅山房,花園中風雨過後依然雪白盛開的木筆花、西邊牆角紀念女主人的〝毛「柿」〞、騷人墨客以啤酒磨墨的豪邁爽快,和那一屋子孩兒們談笑、讀書聲、甚至暑假男主人熱炒油悶壽喜燒的陣陣香氣……

幾度時空遞嬗物換星移,如今的小雅園矗立吳家兄弟們的居所,書中的景物只能在腦海中想像的縈繞著。但我總算還見著當年唸初三的年紀,還能依偎父親懷前修剪指甲、掏清耳屎,據說溫文儒雅學識涵養頗有乃父之風的吳南圖先生。

就書迷的心情而言,也算圖了心願吧。

<亡妻記>的主角-毛雪芬女士與吳新榮先生在昭和六年十二月的京都一見鍾情,隔年夏天如願結為連理,婚前相隔兩地的書信往來中充滿無限的浪漫思念,花樣年華的雪芬對愛與幸福的期待躍然紙上。但天真浪漫的她終究回歸現實面,吳新榮先生說:結婚後她就有了作妻子的樣子了。十年裡生養五個可愛的兒女,家中診所業務蒸蒸日上
,不愧是相夫教子的典範。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曾經是他們對婚姻最終的信念,然而婚姻帶來的幸福感其實等同於它的難度,尤其當命運之神從中作梗讓生命嘎然而止的那一剎那,所有生死契闊的盟約還是會脆弱得教人無法承受。

雪芬女士於三十一歲辭世,那還該是成熟嫵媚的少婦哪,死亡卻來得匆促,正與朋友下著棋的吳新榮先生幾個小時後便接回太太的遺體,五個幼兒嚎啕哭聲裡,懵懂知悉媽媽不在了,但上天為何片刻就奪去媽媽,這樣的複雜難題卻如何也理不清楚吧?

人人都說了這輩子如何如何,可是一輩子究竟就有多長呢?吳新榮先生說:若要知道雪芬這輩子為何而活?看看她為他所寫的二十七封信便知道了。

用一生熱切的愛澆灌愛人的生命,開花結果然後瞬間消逝,所有的存在只化為一塊墓碑。雪芬女士喲,妳的愛是多麼的鞠躬盡瘁呀。

也許是同樣伴演母親的角色吧,當讀到五歲的南圖和爸爸說著:「喜歡媽媽,太喜歡吶。」「阿圖,想見媽媽?」「媽媽死了,所以已經不回來啦。」「可是,不是在墓裡嗎?」靜寂的野地裡父子終於一起哭了起來。

剛上小學的朱里笨拙的小手想給自己縫補掉落的衣釦時,那種迫使自己快速長大的情景,每每我的眼淚汨汨留下,哀戚與感動交錯著不能自己。

天人永隔後無神論的丈夫終究選擇讓愛妻成為他的信仰了:在寢室的一隅作好妳的佛壇…這回,為了愛妳,要把妳當作佛來信仰。雖然並不願以眷戀將愛妻送至另一個世界去,但對妻子深切真摯卻無能傾訴的情意也唯憑藉著一縷馨香向遙遠傳送。失去愛妻的代價太深太痛,不願也光以眷戀給人生畫上休止符的吳新榮先生還是以字字血淚留下了這感人至深的愛妻日記。

生命行經之處難以磨滅,但故事深處還是會讓人生出新的勇氣。爾後,五個孩子擁有父親全部的愛,並幸運再找到母愛。而吳新榮先生也秉持著對妻子、兒女、家人的小愛甚而擴大至對社會、族群、民族的大愛,為後代子孫留下了除文學作品外,彌足珍貴的古蹟考證,縣誌史料。真所謂:苦短生命,千古文章啊!

1967年柚花散落的季節,吳新榮先生在與朋友家人歡聚暢飲之後心臟病發驟逝。同樣是三月二十七日毛雪芬女士當年辭世之日,誠如家人所說:大兄是大嫂來邀她同去的。面臨喪父之痛,這也是唯一讓子女感到安慰之處吧。天上人間,飄飄二十餘載他們總算又相聚了。

吳新榮先生是鹽分地帶文學的中心人物,文學運動的勇敢戰將。著作範圍涵蓋浩瀚,舉凡漢詩、隨筆、政治、傳記、醫學、考古…等等,是難得的文壇奇才。

我與吳先生一家素昧平生,和吳新榮先生的時代更是相距一甲子,充其量只是眾多讀者群之一。才疏學淺只憑藉對台灣文學的熱愛傻勁,提筆為文毫無因緣可言,心中也感到誠惶誠恐。但套句張良澤教授的話:我愛吳新榮。那樣的愛意其實是充滿著敬意的,我有幸拜讀其大作,除深深感到無限敬佩外,也為身為台南縣的一份子感到與有榮焉。

天地無垠,〝愛〞是唯一聯結延續生命的力量,在吳新榮先生百歲誕辰之際,我輕輕閉上雙眼彷彿還聞得小雅園,柚花散落,如雪之芬。

(作者為台灣文學館志工)

23‧編  後   記──兼談日記中最大的懸□    張良澤

在編輯《吳新榮日記全集》的過程中,碰到最大的難題,也是最大的挑戰的是昭和20年(1945)4月29日的記事:

………而太平洋戰爭方面有什麼劇情場面呢?目前可列舉如下:

-、汪精衛的逃亡

-、甘地的絕食       人

-、羅斯福的遽逝

-、夏威夷的偷襲

-、B29的東京大轟炸      地

-、廣島的原子彈轟炸

上面五項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情,不足為奇。唯有末項「廣島的原子彈轟炸」一項,令人生疑。

眾所週知,美國投下第一顆原子彈是在昭和20年8月6日,地點廣島市中心;第二顆原子彈是在同年同月9日,地點在長崎市。

照說美國投擲人類史上的第一顆原子彈是國防最高機密,而吳新榮竟在三個多月前就知道「廣島的原子彈」,實不可思議。連負責日文日記電腦打字的傳田晴久先生也覺得很奇怪。

以前讀吳新榮日記,只佩服他對國際情勢的分析頗具獨創之見解,甚至綜合內外情勢而預言未來的國際趨勢。有的預言日後實現;有的預言未見中的。所以,我一向僅把此項「廣島的原子彈轟炸」當做吳新榮的「偉大預言」而未加深思。

第一次提醒我深思的是「李登輝學校」。2006年3月12日,我應李登輝學校之邀,講授〈日治時代台灣人的生活經驗〉,便把吳新榮日記中重要的片段摘錄下來作為教材。學員50名左右,都是來自日本的有心人,有年輕的,也有年長的。當我講到吳新榮日記中記錄台灣人的戰時生活之緊張狀況時,學員們對「廣島的原子彈轟炸」一項,頗覺驚奇而議論紛紛,他們說連日本人挨轟炸時,只知道「新型炸彈」而不知有「原子彈」。我說這就是吳新榮先生的「偉大見識」與「偉大預言」。嘴巴雖這麼講,但心裡覺得非同小可。

第二次提醒我深思的是傳田晴久先生。以他的廣博見聞,都覺得此項「預言」有些「不自然」。則我非找到答案說服他不可。

於是我翻閱日本現代史的書籍,發現沒有一本比吳新榮更早提到「原子彈」的記錄。茲舉五本為例:

No1.《日本の歷史》第25卷《太平洋戰爭》   林茂著

昭和42年(1967)3月25日再版、496頁。
中央公論社

本卷由日本史專家林茂(東大教授)之筆,伊藤隆、大島太郎、大畑篤四郎、鳥

海靖、坂野潤治、古尾哲夫共同執筆。全集20卷,另加圖錄4卷年表一卷,被視為

日本正史的範本。

本卷第11章<総戦力と国民生活>P.413,「原爆投下」項目,記述如下:

‧八月六日晨,空襲警報解除後,市民恢復早上的生活時,突然B29兩架

出現於廣島市上空。收音機廣播說好像是偵察,因此人們也未躲進防空壕。

八時十五分,用降落傘投下的原子炸彈,在市中心的細工町島前醫院的上

空570公尺左右爆炸,發出激烈的閃光,瞬間廣島市被吞進火海,廣島成

了「人類的墳場……

同書第13章<大日本帝国の崩壊>P.456「原爆一閃」項目,記述如下:

‧幾乎毀滅了廣島的一個「新型炸彈」,次日(八月七日)早上,杜魯門

總統的聲明,判明是原子炸彈。早在波茨坦會議中,杜魯門已接到對原子彈試爆威力的報告。

No.2、《日本の運命》吉野源之郎編著、昭和44年4月20日、233頁。

評論社

本書為座談會記錄,分為六項主題。第六項之題曰<開戦から終戦まで──日

本外交の回顧>,參加者有有田八郎(曾任外務大臣)、堀田正昭(曾任駐義大利

大使)、守島伍郎(曾任駐蘇特命全權公使)、大金益次郎(曾任宮內省總務局長)、

吉野源三郎(曾任《世界》編輯長)。都是當時直接參與外交工作的回顧選,必知

戰前的許多秘密。

本書第六項主題<開戦から終戦まで──日本外交の回顧>P.229,九、「原子弾の齎らした平和」記述如下:

‧堀田:提到原子彈,那是非常不幸的事,但也非常有助於和平工作。當然沒有它,也是遲早要講和的。看邱吉爾回憶錄中,提到杜魯門出席波茨坦會議中,接到在對墨西哥的原子彈試爆成功的報告。記得是七月十七日的事吧,打來電報說:「嬰兒誕生了。」史幾慕遜把電報拿給邱吉爾看。

No.3.、《大日本帝国最後の四か月》迫水久常著、昭和48年7月25日初版、

294 頁。    オリエント書房

作者是日本終戰前的最後一任首相鈴木貫太郎內閣的書記官長,立即負責帝國

最高會議的書記官長。本書可謂親身證言的「戰後秘話」。

本書第5章<奥亡を賭けた八日門>P.1 83「原子爆弾広島市に投下さる」項目,記述如下:

‧八月七日天未亮,美國總統杜魯門發表:強力炸彈投下廣島。我衡量

廣島的受害狀況,確實如此。但七日下午,在關係閣僚會議的席上,阿

南惟幾陸軍大臣說:

「根據日本的物理學者的常識,原子彈的完成尚待數年。現在是重要時

刻,我們千萬不可被美國的造謠廣播所迷惑。」

於是派遣斯界的權威仁科芳藏博士到現場調查。……八日下午,得到報

告說「很遺憾,這無疑是原子彈」。

No.4、《原爆機ヒロシマへ》山岡莊八著、昭和49年第二刷、194頁。講談社

作者於太平洋戰爭時,從軍南方,擔任海軍報導班員,所以對當時的情報必甚暸

本書分四章。第三章<本土空襲と原爆投下>P.150,「二個の原子爆弾」項目,記述如下:

‧由鈾的原子彈分裂的連鎖反應,產生巨大的熱能,此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的1939年既已明白。

‧美國投下20億美元的研究費,努力開發。……為了投擲原子彈,特別訓練B29的飛行隊。1945年7月16日凌晨,在於墨西哥州的沙漠中,首次原子彈試爆成功。

No.5、《画報 日本近代の歴史》第13冊《大日本帝国の終馬──1945~1947》

日本近代史研究會編著、1980年10月1日初版、175頁。三省堂

日本近代史研究會由色川大吉(東京經濟大學教授)、北島正之(立正大學教授)、

小西四郎(東京經濟大學教授)等十六位專家構成,蒐集珍貴歷史鏡頭,並詳加說

明,為本書之最大特色。

本書共列八十四項,把1945年1947年間的日本重大事件網羅無疑。P.50、〈一瞬に現出したこの世の生地獄──広島に原爆投下①〉項目,記述如下:

‧1945年(昭和20年)8月6日清晨,從瑪莉安那基地起飛的B29「耶挪

拉‧戈伊」一架,入侵廣島市上空,接著上午8時15分,在市中心的相生

橋附近,爆炸了原子彈第1號。

‧  美國既已完成原子彈製造的曼哈頓計劃,於波茨坦會議的前日,即7月

16日,在洛斯‧阿拉莫斯實驗成功。此一成功,美國就無需要求蘇聯參戰,

迫使日本投降。

▼(圖一)波茨坦會議的三巨頭

昭和20年(1945)7月23日攝。左起為英國首相邱吉爾、美國總統杜魯門、蘇聯首相

史達林。三人走出會場握手,誇示三國的協調。

▼(圖2)投擲於廣稿的原子彈模型

外觀瘦長,故被稱為「少年」。長三公尺,直徑0.7公尺,重4噸。此原子

彈使用鈾235,故稱鈾炸彈。

▼  (圖3)「新型炸彈」的報導

日本政府於8月7日,由美國的發表已知是「原子炸彈」,但報紙或收音機

都稱為「新型炸彈」。因為軍部唯恐國民喪失戰意,故強烈反對發表真相。

圖為1945年8月8日之《朝日新聞》。

綜合上舉五書,得到結論如下:

一、1939年,美國著手研究原子彈。

二、1945年7月16日,美國試爆原子彈成功。杜魯門總統獲報。(No.2,

記7月17日,可能記憶錯誤。)

三、1945年8月6日,投下第一顆原子彈於廣島市。

四、1945年8月7日,杜魯門發表聲明「原子彈」。

五、1945年8月8日,日本政府判明「原子彈」,但報導稱「新型炸彈」。

這樣的結論,對吳新榮日記相當不利。因為吳新榮不可能比杜魯門總統早獲情報。則吳新榮日記4月29日記事,只有下列三種可能:

第一,1945年日記整本重寫於1946年之後,重寫之際,誤把8月6日之事寫入4月29日。

第二,1945年4月29日之日記是日後改寫的,改寫之際,誤把8月6日之事寫入4月29日。

第三,日後回憶補寫,而非當年當月或當日所寫的日記。

為了求證第一個可能,我對照了1943年、1944年、1945年三年的字跡,都是用鋼筆書寫,其行草筆法一貫,墨水之顏色一致。雖然1943年使用的是「佳里醫院」(日文的「病院」是大醫院,「醫院」是小醫院)的宣紙信箋,1944年與1945年使用的是稿紙,但紙質變色程度一樣。根據筆跡、紙質來判斷,看不出1945年日記整本重寫的跡象。

最重要的是1945年的首頁寫著「生き抜け!戦ひ抜け!勝ち抜け!」(意思是說克服萬難而活下去,戰鬥下去,取得最後的勝利!)這是當時的戰鬥口號,也是吳新榮的信念。(圖一)若說於戰後重寫,則不可能大膽地留下這句口號。而且這本日記連同所有戰前的日記及戰後二二八事件之前的日記,怕被國民政府查獲,埋於將軍老家(見吳南圖證言),所以受到侵蝕的狀況相當嚴重,更證實不可能是戰後重寫的。

1946年吳新榮開始用毛筆寫日記,直到去世。當他日後整理日記時,把扉頁的「昭和二十年」另用毛筆記下「民國卅五年」,「五」字又改成「四」。(圖二)證實吳新榮於戰後,尚不習慣把昭和年換算成民國年。這是佐證。

以上的舉證,我斷定昭和二十年的日記並非整本重寫。

然而有無可能4月29日的日記是日後改寫插頁進去的?

我用同種方法檢驗此年4月分、5月分的筆跡、紙色,都看不出有任何破綻。亦即就物證上,都無法證實4 月29日是日後改寫插頁進去的。

致於第三個可能性,即根據吳新榮自己的記憶或簡單的筆記而於八月六日以後補寫。這種說法不無可能。但細讀文章內容,那種栩栩如生的「臨場感」描寫,絕非事隔一年半載後憑記憶或筆記所能寫出的。而且幾項重大國際消息,如:美國總統羅斯福遽逝(4月14日記)、紅軍與美軍逼迫柏林(4月16日記)、美軍苦戰於沖繩(4月28日記)、德國無條件投降(4月30日記)、希特勒「戰死」(5月3日)、墨索里尼統帥被處死(5月4日記)、德國於昨日正式向美、英、蘇三國無條件投降(5月9日記),……都與事實相符。若說這些國際大事都能正確記憶,而人類史上的第一顆原子彈怎麼會記憶錯誤呢?令人費解。

4月29日的日記,開頭同樣記述歐洲近年來的「戲劇性場面」如下:

一、赫斯列總統的逃亡→人

一、墨索里民首相的救出→人

一、貝當元帥的歸國→人

一、史達林格勒的奇蹟→地

一、諾曼地登陸→地

一、柏林的悲劇→地

而最後一項的「柏林的悲劇」,吳新榮說明道:「這最後的一項,何時、如何演出?尚未可知」。接著舉出「太平洋戰爭方面」的六項劇情場面,其末項的「廣島的原子彈轟炸」,雖未說明「何時、如何演出?尚未可知」,但至少證實他所舉的前後十二項「戲劇性場面」並非全部已發生。也就是說這十二項當中,包含了吳新榮的「預測」。

至於吳新榮何以在4月29日就能預測「廣島的原子彈轟炸」?難道……

這是我閱讀吳新榮日記中最大的謎,也是最大的挑戰。雖然我能證實他的日記不可能造假,雖然半個月後證驗了「柏林的悲劇」,雖然三個月後證驗了「廣島的原子彈」;「柏林的悲劇」大抵當時的知識人都可預見,但「廣島的原子彈」有誰能預見的呢?

與吳新榮同年代的日本著名報人及外交史研究專家清澤洌(1890-1945),留下晚年的詳細日記《暗黑日記》全三冊(昭和48年3月20日、評論社發行)。第三冊從昭和20年元旦寫到5月5日,而同年5月21日逝世。每天記載戰爭的慘況,對日本政府與國民的「好戰思想」頗有批判。幸而在日本投降前去世,而他留下的日記成為戰後反省「戰爭」的最佳材料。我細讀他的日記,提到「新兵器」的只有4月4日一處。略譯如下:

‧某親戚的戰友從沖繩飛來,說是帶來美國準備登陸沖繩用的新兵器,送到

陸軍省做研究。他來京三、四日後,因敵人登陸沖繩(譯者按:4月1日美軍

登陸沖繩島),而無法回隊,救了一命。他說:「敵人只為了攻擊一個蕞薾小

島,就發明各種新兵器,真是受不了。」

上文所指的「新兵器」當然不是指「原子彈」。但至少我求證了連清澤洌至死都不知有「原子彈」一事。

然而,吳新榮先生何來廣大神通?愈想愈令我不解、不安!

皇天不負苦心人,得來全不費工夫!

今年(2007)5月26日,真理大學令我負責成立了「二‧二八資料館」(幾乎全部資料來自阮美姝女士捐贈的「阮朝日二二八紀念館」),當天特請阮美姝女士親自主持開幕典禮並演講。演講中,她透露了兩件未曾公開的秘密。其中一件是她去中國重慶時的新發現。她的新發現無意中給了我最大的禮物。

阮女士為了「尋找二二八失踪的爸爸阮朝日」,而寫了《孤寂煎熬六十年》(前衛出版社、2005年3月增訂版10刷)。書中〈中國之旅〉記述:1989年夏末秋初,「我」應四川省重慶西南農業大學的邀請,前往該校主持短期的乾燥花講習課程。「這一趟旅程令我感觸良深,也似乎對二二八事件的前因後果有了更深一層的認知」。

文中都未提到「機密文件」的事。如今,她公開宣稱:當時(1989年10月)有一位教授給她看了1945年的機密文件,原來中國政府早在4、5月間,既已知悉原子彈要轟炸廣島之事,並已擬妥接到台灣之事!可是阮女士並未說明在何機關看到此文件,是哪位教授給她看的。

所幸阮女士的演講全程錄影,得此証言,我雀躍十尺。但仍不放心,便去函再度求證確實地點及人物,然而阮女士只回我簡短明信片(2007年6月14日,圖1)。內容如下:

良澤館長:

(前略)1945年5月的資料,是在重慶看到的,但記憶已不確定。那是

還有白色恐怖餘悸的時代,1989年10月,有一位教授給我看了那份記錄。

我既怕被清算,也感到對方有責任,所以不敢影印,只記入腦中。原子彈

被投下之事,是我的預測,結果沒有錯。見面時再詳談。此事未曾公開發表,

但確屬事實。

看來比實際年齡(80歲)還年輕很多的阮女士,上次演講時說她看到原子彈要投下廣島的文件,但這次回信說是她的預測。難道她也跟吳新榮一樣早有預感嗎?但無論如何,一定是看了那份機密文件,才使她聯想起來的。

要之,在我確認重慶的那份機密文件之前,只能肯定那份文件的確給阮女士相當大的衝激。假定文件中有提到「原子彈」的話,那必是羅斯福、邱吉爾、蔣介石三者於開羅會談(1943年11月23日~27日)後,美國為了拉攏中國來牽制日軍,不得不將美國國防戰略透露給中國。到了1945年4月,美國就告知中國將於廣島投下原子彈。可是延到8月6日才投下,是因為美國在看蘇聯的動向。蘇聯於1945年4月5日通知日本終止〈日、蘇中立條約〉,開始準備進攻滿州(中國東北),美、英不願蘇聯在亞洲擴張勢力,才趁蘇聯未宣佈對日參戰之前投下原子彈,逼迫日本投降。詎料日本不投降,兩天後蘇聯就趁機宣佈對日參戰。8月9日,美國再投下第二顆原子彈於長崎,翌日,日本才決定接受波茨坦宣言。

以上是我依據各種史書所做的「判斷過去」,可是吳新榮在當年不可能憑空「預測未來」。那麼,重慶的情報怎能傳到一位台灣鄉下醫師的吳新榮手中?而且又那麼大膽地寫於日記之中,難道他已忘了在東京被日警沒收日記的教訓嗎?

結論是:謎中有謎,眼看解了一謎,又多了一謎。欲解區區一篇日記之謎,就如此煞費周章,更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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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後記」,通常都要講些感謝的話。過去編書、出書,我都是單槍匹馬,唯有這一次動員了我所能動員的人,因此要一一致謝的話,則沒完沒了,索性做成〈工作同仁一覽表〉(見附錄),一來概括致謝,二來炫耀咱們團隊的堅強。故於此不再重提。

不過,飲水思源,促成我實現了三十年夢想契機的有三人:前台灣文獻館館長劉峰松兄、國史館館長張炎憲兄及文建會第二處處長黃武忠兄。其中出力最多的武忠兄竟未看到全集出版就英年早逝,令人扼腕。此三兄之功,必與全集同留青史。

有了上級的批准,接下來的實際作業,全得力於吳三連台灣史料基金會的曾秋美小姐、國家台灣文學館的劉維瑛小姐及我的助理高坂嘉玲小姐,三人構成的「鐵三角」。從企劃到出版,三人密切合作、協調,使得一切順利進展。幕後應雌的「鐵三角」,永銘我心中。

三十年來,一直視我如親兄弟的吳南圖兄弟姊妹,是我工作的推手。他們最擔心我忘了吃飯,老是請我吃些好東西。還有來麻豆才結識的文史前輩詹評仁兄,幾乎每週逼我吃一次大餐,把我養壯起來。吳南圖夫人陳玉華嫂子,三不五時就提佳里肉丸到我的研究室來,那輕慢柔聲的叮嚀,永繞耳際。但最遺憾的是大哥吳南星寫完紀念文後就突然因心臟病(吳新榮先生的遺傳)而長眠。種種手足親情,是我工作的最大報酬。

最後要感謝的是不辭辛苦參與六次評審會的先進們,總計出席者(依姓氏筆劃):王惠珍(靜宜大學助理教授)、李承機(成大教授)、李文良(台大教授)、林瑞明(成大教授、時任館長)、柳書琴(清大教授)、施懿琳(成大教授)、陳萬益(清大教授)、陳昌明(成大教授)、陳培豐(中研院教授)、陳千武(詩人)、許雪姬(中研院近史所長)。感謝大家提供了諸多寶貴意見。尤其施懿琳教授提供資料,陳萬益、陳昌明兩教授極力設法減輕我的負擔,在在皆令我沒齒難忘。

至於版面設計、印刷裝幀,皆由曾秋美小姐完成有終之美,特記一筆申謝之。

2007年8月20日  記於麻豆

真理大學 臺灣文學資料館

[以上轉載自《吳新榮日集全集出版特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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