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榮《琑琅山房隨筆》析論-3


青青甘蔗園連綿的大平原/五月風/涼爽吹來時/葉尾顫顫/次第傳著波浪/一幢白色壯觀的屋宇/浮現於遙遠的彼方/黑高的煙囪聳立/直接碧空/青—白—黑—碧/微風和葉波/那太過於和平的光景/任何畫家也畫不出來

 

但一到冬天/這白色屋頂下/資本家嗤嗤而笑/這黑色煙囪上/喘出勞動者的嘆息/啊!榨出甘甜的甘蔗汁/流出腥腥的人間血……

 

從上述的說明,我們可以得到一個總體的感覺就是:鹽分地帶文學所代表的精神是積極的、抗議的、苦澀的、屬於廣土大眾的……而領導者吳新榮便是透過新詩作品,表現這樣的精神特質,目前一般研究者大多從這個角度來理解鹽分地區文學以及吳新榮其人其作。[1]然而,我們要問的是:鹽分地帶文學是不是還有它文類的書寫?「詩人」吳新榮之外,還可不可能有其它角色的他?

(四)〈亡妻記〉所開啟的柔性書寫風格

所謂柔性書寫風格乃相對於前文所云,鹽分地帶作家具有剛健的批判精神而言。1990年代臺灣文學研究者探討吳新榮的作品時,多從他具強烈的社會主義思想、濃厚的批判意識,以大敘述的書寫策略,表現被殖民者昂揚的批判精神這樣的角度來論述,而忽略了他的作品,尤其是隨筆,實具有柔性、纖細的瑣碎敘述之風。假如從與吳新榮同世代的作家友人的角度來看吳氏,他們所給予的評價恐怕是:「隨筆家吳新榮」更為貼切吧!我們來看以下幾則資料[2]

吳新榮君的〈亡妻記〉,幾次賺了同人的眼淚。我邊哭邊校對……

──呂赫若,《臺灣文學》第2卷第3期〈編輯後記〉,1942年7月

 

臺灣文學裡,詩人有郭水潭,隨筆家有吳新榮、張星建、陳逢源諸氏。發表於《臺灣文學》第二卷第三號的吳氏的〈亡妻記〉,令人想起《浮生六記》,讀之令人垂淚。

──黃得時,〈晚近的臺灣文學運動史〉,《臺灣文學》第2卷第4期,1942 

    年10月

 

他的餘技非止於隨筆,具文藝天才向著多方面發展。詩的產量雖然不多,但每首詩均有其份量……

──王昶雄,〈悼琑琅山房主人〉,《臺灣風物》第17卷第2期,1967年4月

 

……儘管他創作不夠多,可是他的隨筆在文學界的形象相當突出,尤其是〈亡妻記〉另創高峰,對夫妻情深的描寫,力透紙背,被譽為經典之作。他的隨筆在那個時代而言,所注入的觀念,一點也不覺迂腐,也已不算保守……

──王昶雄,〈吳新榮的志節標誌〉,《吳新榮選集》,1997年3月

 

不只文友們肯定他的隨筆,吳新榮本身也以隨筆家自豪。他在〈鹽分地帶的回顧〉一文中對自己的文學創作做了如下的評價[3]

 

吳新榮以史民的筆名寫詩,以兆行的筆名寫文。有一篇〈生里春祭〉充滿著鄉土情調,因此有人稱他為「鄉土詩人」,但他最怕別人叫他詩人……他在《臺灣文學》寫一篇隨筆〈亡妻記〉,筆調極哀婉,有人稱為臺灣的《浮生六記》,這樣一來隨筆家也許是他的本色吧!

 

緣此,重新審視吳新榮的作品,為他在臺灣文學史上找尋更適切的位置,實乃本文的目的。認識「隨筆家吳新榮」最直接的切入角度是以其〈亡妻記〉做為探討對象,此作以日記形式書寫,在愛妻猝亡之後,展現了對妻子無比的深情與難以言喻的憂傷,為日治時期臺灣文學的寫作風格開展出另一條柔性的路線來。然而,本文並不擬討論這部作品。主要的原因在於「〈亡妻記〉乃臺灣之《浮生六記》」,此觀點經黃得時倡說後,後人皆已可概略掌握此作之性格特質了。加上〈亡妻記〉原為日文書寫,目前雖有張良澤、葉笛兩先生的譯本,但閱讀中文譯本畢竟有隔,在談到文章的藝術特質時也不夠中肯。這是本文之所以選擇以中文書寫的《琑琅山房隨筆》為探討對象的原因之一。再者,筆者想要強調的是,吳新榮的隨筆風貌,誠然有別於鹽分文學主流作品的陽剛、雄健、苦鬱,但他所走的柔性瑣碎路線並不止於〈亡妻記〉的纖細多感,在他晚年重要的作品《琑琅山房隨筆》裡,我們可以看到柔性書寫中,另一個面貌的吳新榮。此書充分地將吳新榮創作力的雄厚、想像力的豐富、學識的淵博以及不為人知的幽默、機智等面相呈現出來,使我們認識了吳新榮較為人所忽略的一面。讓作家的面貌作多元而立體的呈現,亦是本文寫作之重要目的所在。

三、戰後吳新榮的現實處境及角色扮演

在探討吳新榮戰後的作品《琑琅山房隨筆》之前,首先分析戰後吳新榮的現實處境及角色扮演,如此方能比較中肯地掌握該作的寫作視角及內容特質。

懷抱政治理想與文化熱忱,在地方上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吳新榮,戰後初期和臺灣其他社會菁英一樣,因為對祖國懷有過高的憧憬和期待,同時未能了解兩種文化衝突所可能產生的危機,吳新榮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亦跌入了政治的漩渦中。194598日,吳新榮以歡欣鼓舞的心情寫了〈國軍歡迎歌〉,表現了濃厚的民族情感。922日成立「三民主義青年團曾北分團籌備處」時,他與地方人士努力地共商重整事宜。此後,吳新榮更積極地參加政治及社會事務:19463月先後當選臺南縣醫師公會分會主任、臺南縣參議員;該年4月參加省議員選舉、194610月參加佳里鎮長選舉。雖然後兩次選舉,皆因為他堅持清白競選而落選;雖然對當時臺灣政局及某些腐敗分子的行為不滿,但是吳新榮仍對政治投注了相當程度的關心,從當時的日記可略見其心情[4]

 

青年團、醫師公會、縣參議會等三團體是我公的生活三陣營……我不做官、不賺錢,但永久甘願為民犧牲,為大眾服務。所以當選為縣參議,反而覺悟一種的悲愁。

──1946年3月24日

 

……常常有友人問我為甚麼我即參加「這樣政治」?這樣政治我並不全部贊成,但是第一、「這樣政治」的內面有好的政策,這個好的政策我們要爭取實現;第二、「這樣政治」的內容我們是不可不知道,我們要知道這樣內容,結局我們就要參加「這樣政治」。第三「這樣政治」是現代的主流,是現實的問題,所以我們離了現實結局,我們自滅而已。

──1946年8月16日

 

這樣的熱情與堅持,後來竟在現實生活的挫敗中,逐漸被摧毀。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吳新榮擔任了「處理委員會北門區支會」的主席委員,卻遭人陷害而入獄,雖然隨即獲釋,但是在不安的情緒及家人的勸告下,吳新榮開始了月餘的逃亡生涯。一直到4月19日與黃百祿商量後,始決定向憲兵隊自新。從3月14日開始逃亡,到6月21日核發「盲從附和被迫參


[1]從這個角度來探討的,除註11、註14所引的呂興昌、陳芳明兩先生的論文外,尚有黃琪樁〈農村與社會主義思想:吳新榮日治時期詩作析論〉,為「臺灣文學研討會」宣讀論文,淡水工商管理學院主辦,19951145日,今收入《吳新榮選集(二)》,頁284340。以及林慧姃〈吳新榮的精神歷程──以文學創作為中心〉,亦為「臺灣文學研討會」宣讀論文,淡水工商管理學院主辦,19951145日,今收入《吳新榮選集(二)》,頁341373

[2]以下所引乃摘錄於張良澤〈致讀者──代總序〉,《吳新榮全集1‧亡妻記》,頁1113。唯最後一條王昶雄的引文則選自〈吳新榮的志節標誌〉,《吳新榮選集‧序》(臺南:臺南縣立文化中心,19973月),頁817

[3]此文原刊載於《臺北文物》第3卷第2期(19548月),今收錄在《吳新榮選集(一)》,頁345460

[4]參考張良澤編,《吳新榮全集7‧吳新榮日記(戰後)》(臺北:遠景出版公司,198110月),頁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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