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新榮《琑琅山房隨筆》析論-4


參加暴動分子自新證」獲釋止,共歷經了六十多天,其中的痛苦、折騰以及家人的耽憂驚怕,實難言喻。逃亡期間,吳氏在318的日記裡寫道[1]

 

遇此事變以來,我們漸覺我民族的前途,我們國家的將來難禁傷淚,任你一個人如何活動也難加減的。所以我當然是要從政治方面全部退場,對文藝方面加以勉勵,對生活方面當然要設法打開窮局。這也可為本事變一種的好教訓,也可為我一生的大轉換期。

 

這個大轉折,使得吳新榮的心靈烙下永遠的傷痕;他逐漸淡出政治圈,而朝向自己的本業──醫療,及自己的興趣──藝文發展。不幸的是,1949年吳新榮在體格檢查時發現血壓過高的毛病;次年,同樣擔任醫生工作的叔父吳丙丁腦溢血過世,這兩個打擊使得吳新榮的心中留下難以抹卻的死亡陰影。身體的不適,使他無法出外就診,致使原本有「吳神明」之譽的他,病患因此減少;加上,戰後密醫橫行而執政者未力加取締,更使他醫療事業受到極大影響。[2]1952年臺南縣文獻委員會成立,吳新榮被聘為《臺南縣志》的「編纂組長」,每週工作兩日,從此他定期與石暘睢、莊松林、賴建銘等同好,走訪南縣各地採集文獻史料,積極地為文化從事撰史的工作。詎料,已決心脫離政治圈的吳新榮在1954109日,又因「李鹿案」受牽連而繫獄四個月又二日,直至次年220始獲釋。[3]這對境遇原本即相當坎坷的吳新榮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因此,一直到1967年心疾猝逝為止,吳新榮就是在這樣充滿不安、愁鬱的心情下過日子。但是,他並沒有因之被擊倒,在文學與文獻的世界裡,他找到了抒洩的出口:以文學寫作提升了他痛苦的靈魂,以文獻考據充實了他失落的心靈。

因此,戰後的吳新榮,尤其是1950年代以後的吳新榮,基本上是扮演著:「醫生、病患、文獻學者、文學作家」四個角色。而19501960年代,正是吳新榮《琑琅山房隨筆》的撰寫時期,我們讀到的34篇隨筆,皆是由這樣一位人物筆下流瀉出來的智慧語。不再是19201930年代意氣風發的熱血青年,也不再是細膩易感的喪偶男子。此時的吳新榮抑鬱多病,卻又能在重重打擊下,讓自己沉浸在喜愛的工作中,以投入文獻採集的愉快,書寫文章的滿足,來安撫自己受創的身心。[4]

四、《琅山房隨筆》的內容及特色

吳新榮之哲嗣吳南圖在〈記小雅園琑琅山房主人〉一文中,曾對山房命名的來源及特色做了說明[5]

 

以紅磚短垣圍繞約一萬平方呎的小林園,以祖父別號──雅園而命名為「小雅園」,其主要建築為琑琅山房及涼亭。山房位小雅園之北,原本病房為紀念先母毛雪芬而修改為「琑琅山房」……琑琅是蕭壟(原住民語音,佳里原為蕭壟社)的仿音,山房是我們居住讀書的地方。

 

吳新榮便是在這裡讀書、寫作,許多動人的章篇,如早年的〈亡妻記〉以及後來的《琑琅山房隨筆》皆在此處完成。《琑琅山房隨筆》共有34篇文章,分上、中、下三卷。除了〈時間〉、〈週末〉、〈大便〉、〈往診用車〉等十一篇有明顯的寫作時間外,其餘皆未加以標註。然而吾人仍可從內容來加以判斷得知,這部書所收錄的作品最早當在1958年,最晚則在1965年。[6]

何謂「隨筆」?吳新榮在〈情婦〉一文中曾做了相當明確的定義[7]

 

它和詩歌固不同,和小文(Conte)又有異,其地位差不多在兩者之間。隨筆即:用其機智、諷刺、幽默、教養等來批評人生,而其批評的結果,再來具現新的人生。這是隨筆的本質,而隨筆的方式即:隨興之所至,意之所至,隨即記錄,因其無後先無復詮次,故曰:「隨筆」。

──頁57~58

 

吳新榮的隨筆,的確能夠表現這種文體所特有的:機智、幽默、諷刺和學識見聞,而明顯地呈現其性格特質。他認為讀林語堂諸作品,「可以開脾利水,又可降下血壓,以致長生益壽」(〈情婦〉,頁58),此語直可視為吳新榮之「夫子自道」。《琑琅山房隨筆》雖只收錄了34篇,但是包括的內容頗豐,亦相當能表現吳新榮寫作的風格和特色,是了解晚年吳新榮及其作品,不容忽視的材料,以下就依內容題材及寫作特色兩方面來加以說明。

(一)內容題材

如前所云,1950年代以後吳新榮的角色扮演為:醫生、病者、文獻學者、文學作家,因此他隨筆多是以這四個角度為核心向外輻射,映照出繽紛多彩的人間世:

1. 醫者之言

《琑琅山房隨筆》的特色之一,在於它可視為一種「醫生文學」,若非具有醫學素養者,恐無法寫出如此專業的東西來。難能可貴者在於,由於對專業知識的深刻了解和稔熟,因此他能將看似單調、枯燥乏味的科學知識,透過文學之筆或幽默的口吻傳達出來,使讀者感受到一定的趣味。比如〈良醫良相〉、〈模範醫師〉、〈屁的故事〉、〈大便〉、〈往診用車〉、〈同學〉、〈醫箴〉、〈養生祕術〉等,都屬於這類作品。

〈良醫良相〉主要就當時吳新榮最感沉痛的現象:密醫、庸醫橫行,而且大多名過其實加以批評。他首先站在醫學立場,從一般贈匾「心心相印」、「永浴愛河」用詞之不當說起,再推而說明一般人贈匾給醫生有所謂「華陀再世」、「醫德可風」之讚辭。吳氏就當時社會現象質疑道:「到底我們醫德有可風的餘地嗎?我們也要反省使我們醫德無可風之地是誰呀?」他認為最好是將「醫德可風」匾歸還原主,如果真要贈匾,還是以「世風日下」來取代可能適當些。文章最後,他有一段頗有趣的結尾,在幽默中寓有諷刺之意:

 

本山房不想再掛甚麼牌匾了,我已過了好古愛書之癮,因為我看過很多「匾仔店」及「有應公廟」,使我很討厭。某新落成之家,為其祝賀的牌匾,確實滿目琳瑯,連廁所之前也掛上「為民前鋒」之匾,真讓人誤以為這是「匾仔店」……

──頁24

 

至於〈模範醫師〉與〈醫箴〉主要就當前醫德、醫術之墮落來進行批評,是專業色彩較濃的作品。而從醫學知識來書寫,又適於大眾閱讀的則有:〈屁的故事〉、〈大便〉兩篇,以日常生活中最低俗之事入筆,卻寫得逸


[1]同前註,頁28

[2]參考吳新榮〈後來居上〉,收在張良澤主編,《吳新榮全集2‧琑琅山房隨筆》,(臺北:遠景出版公司,198110月),頁5152

[3]吳新榮在1955213日記中寫道:「自去年十月九日被保密局扣到臺北,至今二月十四日獲得自由,剛好為四個月連二日生活於獄中。」據其71日日記可知出獄後的吳氏行為仍多受限制,同時要求他讀《三民主義》、《共匪禍國史》、《共產黨理論批判》等書,並作讀書報告。108日日記則謂當地派出所警員來電話查問,並派員來突擊檢查戶口,因該週為「防諜週」之故,可見當局是把吳新榮當作「共產黨的同路人」監看。參考《吳新榮全集7‧吳新榮日記(戰後)》,頁717576

[4]吳新榮在1959318日日記中寫道:「近年有數件事很不高興;第一就是當局對我的政治注意還未放鬆……;第二就是聞說文獻會將被取消……第三就是我的身體強強支持不下去……第四就是英良(案:即其繼室)的身體……」;1960617日的日記中寫道:「在社會上,我的事業遲遲不進……他們的不講情理,甚至陰謀作怪,使我無限的痛心,這也使〈疑為「是」字之誤〉我憂鬱的所在。在此個人、社會上的打擊之下,這又使我閉在文化工作的軀殼中,而此工作最愉快,給我每時無限的安慰。」參考張良澤編,《吳新榮全集7‧吳新榮日記(戰後)》,頁9899114

[5]此篇為前衛版《吳新榮回憶錄》之序文。(臺北:前衛出版社,19897月),頁3637

[6]1958123日的日記裡,吳新榮寫道:「完成〈琑琅山房隨筆(一)〉,以供《臺灣醫界》創刊號之求,又連寫三篇,以為此後三個月之用。」可見隨筆起始於1958年。而《琑琅山房隨筆》的最後一篇〈井泉兄與山水亭〉乃發表於196510月的《臺灣文藝》,196699日的日記亦已計畫《震瀛全集》的編輯出版,是《琑琅山房隨筆》的起迄年當是19581965年,參考《吳新榮全集7‧吳新榮日記(戰後)》,頁87

[7]凡引《琑琅山房隨筆》文章,皆取自張良澤編,臺北:遠景出版公司,198110月初版的版本,以下都只在正文標註頁數,不另行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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