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煞戲的時-1


人生好親像一齣戲,搬戲的欲煞,
看戲的毋煞!噗仔聲若毋煞,
人的性命敢有才調來續拍?
得欲[tih-beh即將]煞戲的時陣,
無定著誠[tsiânn甚]歹行,
千萬毋通歹戲拖棚,保庇啊!
咱卑微的心愿,干焦[kan-na僅只]意愛好聽的詩歌爾爾。
噗仔聲若袂煞,就看人的性命用啥物來續拍?
隨在恁,按怎樣看,遐的是「幸福」抑是「拖磨」?

生有時,死有日。啥人知影佗[tó哪]一日得欲歲壽該終、抑是破病過症?咱欲關心的就是「癌末」的患者,怹 [in他們]上歹下藥單是「燒日疼」,上尾後閣會拄[tú遇到]著親像鑽心肝的「疼」。府城醫學中心,第十病房的一部分是安寧病房。遮的[tsia–ê這些]是一个十二床的大病房,佇遐有倒甲滿滿是的「癌末」病人,怹攏[lóng都]有屑枝落葉的形影,火灰色[hé-hū-sik灰色]的苦瓜面,目頭結結,大部份時間目珠皮瞌咧,若是激力展開目皮,咱會看著一對濁濁、可憐、卑微的目神,半開的喙脣,親像靈魂得欲唯[uì從]彼搭[那裡]四界竄[sì-kuè-tshǹg流竄]出去。
佇[tī]遮大多數的患者,煞尾知影致著癌症,除起不時咧喝咻[hauh-hiu叫喊]燒疼外,不止仔[put-tshí-á相當]恬靜。無定著是求生無望,抑是予止疼劑迷甲定定咧愛睏,親像毋插[m̄-tshap不理睬]人,無愛佮[kah與]醫護人員、心理諮商師、宗教志工遐的人做伙參詳心內事。為著予患者毋免閣用「可憐」的目色,哀求醫護人員予伊一針止疼劑,毋才佇床頭邊安裝「止痛自控器(PCA)」,彼是利用電腦輔助的注射器,予患者痛疼拄才開始,抑是雄雄[híng-híng突然]夯[giâ發作]大疼的時,連鞭[liâm-mi馬上]會當[ē-tàng能夠]得著止疼劑,按呢怹才有尊嚴家己出手來減輕苦疼。
遮的患者干焦陳超資較愛講話,嘛有元氣佮咱話仙爾爾。伊是一个七十二歲查甫人,唯美國倒轉來的。伊的雙目不時半開咧,目頭結甲若刻著深溝淺壑。頭起先咱予伊了解揤[ji̍h壓按]著「止痛自控器」不時會當止疼。毋過,事實上咱設定藥仔隔四點鐘才放一擺。無偌久,伊密集閣夯大疼。
「吞忍一咧就過去矣!」昌勳無法度就按呢講。
「阿毋是你咧疼,不如早死早超生。先生啊,橫直[反正]揣[tshuē找]無止疼的撇步,規氣[kui-khì乾脆]拍一針毒藥,趕緊結束我的艱苦病疼」超資心內一直咧想,袂得生、袂得死的這款症頭,欲按怎[án-tsuánn怎樣]才好咧?所以伊誠受氣咧講。
「設使[siat-sú如果]有一工『安樂死』立法通過,阮嘛毋甘落毒手,因為救生是做醫生的天職,就是生身的爸母嘛無權結束咱的性命,講起來簡單,『啥落手?』道義上是無人敢做的代誌。」昌勳按呢講。
志工陳阿嬤順喙補一句,安慰伊講:「好死,較輸歹活。猶袂到該絕的地步,阮會下性命共[kā給]你看顧。」
彼時超資猶毋知影致著癌症,見若[kiàn-nā每逢]夯大疼的時,攏嘛現出伊的原形,七孔糾糾作一空[孔]、流凊汗[tshin-gnuâ冷汗]、猶閣有爬床控[kàng用指甲抓緊]蓆的模樣。恐驚咱是咧誤用善心,何得苦予伊相紲[suà續]咧疼。結局咱就毋通[m̂-tāng不要]計較副作用,若是會當予伊爽快歡喜就好,姑不而將[koo-put-jî-tsiong不得已]共[kâ給]伊放藥的時間縮短,痛疼毋才撨[tshiâu調整]會好勢[hó-sè妥當]。
超資除起歹物生湠[thuànn繁衍]的痛疼外。猶有「筋膜痛疼症頭」,頷頸[ām-kùn脖子]、肩胛頭嘛不時咧硬柴酸疼,掠龍佮針刺 「阿是穴」有上大的幫贊。伊咧秘結是因癌症放屎袂順外,注射「止疼劑」、加「失眠」、「憂鬱」才變較傷重[siōng嚴重]。伊睏袂落眠,會使用「耳針」針神門穴,溫灸足三里、三陰交,起初嘛不止仔有效。無偌久煞漸漸仔失效。後來伊誠了解止疼劑用傷濟[siunn-tsē太多],攏有喙乾、反腹、秘結、癮藥仔的歹空[無好處],才自動停用「止痛自控器」看覓咧[khuànn-māi看看]。真有耐心接受免針、無藥的「遠絡療法」,閣斟酌共聽R931「放鬆」、R943「疼痛」、R921「憂鬱」的「醫學共振音樂」碟片,嘛有五、六成的消疼效果。雖然伊已經病入膏肓,頭起先伊掠準[lia̍h-tshún以為]病會好起來。見若無疼的時,伊不止仔有精神,嘛變較厚話。幾若擺交談落來,阮才知影濟濟[tsē多]伊的家庭、事業、流浪的故事。
有一工,超資講起:「昨暗我眠夢著面形柴柴,恬恬恬的序大人[sî-tûs-lâng雙親],毋知得欲講啥物?」
「人上虛弱的時陣,不時會做這款的眠夢,當做咧數念[siàu-liām想念]怹就好。」昌勳心內佇咧想,總是爸仔囝參[tsham和]見面的時日嘛緊矣!
超資的感受嘛誠深,細聲咧問:「啥人欲講真話,我致著啥物病,敢是無藥醫?」
昌勳的目珠金金相[瞪眼直視] 怹翁仔某,一時逐家煞愣愣[gāng出神]去。超資的牽手慧玉只好頭仔犁犁。到尾仔,伊微微仔覘頭[tàm-thâu點頭]。昌勳才膽膽[tám-tám膽怯]仔共[kâ向]伊的頭家講:「確是大腸生歹物,猶閣生湠到肺部,嘛用過尾帖藥仔了。姑不而將,托破[thuh-phuà揭露]病情,真失禮!」
「毋通按呢講,我早就臆出出。」超資知影病情了後就講:「我共[kâ把]親友所委託的房地產投資輸甲較慘死,拄好用來賠罪。」話講煞,愖[sîm沉吟]真久,伊才文文仔細聲咧問:「若按呢,猶活有偌久?」
「上無嘛有一月外日?」昌勳就量上共[kâ對]伊講較久長的,閣講:「定定咧憂頭結面嘛毋是辦法,講一寡仔[tsit-kuá-á一些]歡喜的代誌來解心悶?」
「這馬[tsit-má現在]不時疼甲戇神戇神[gōng傻傻地],敢有心情話山閣話水?」超資誠不歡喜就按呢講。
「共[kâ給]想向時較趁心[thàn-sim稱心]如意的代誌,心內自然會快樂!愈想毋著的代誌就愈鬱卒。咱若越[ua̍t轉]頭共[kâ給]看覓咧,你行過的腳迹嘛不止仔精彩!」昌勳共[kâ對]伊講鼓勵的話。
「無彩!我自本無食薰[hun香菸]、嘛無啉[lin喝]酒,按怎會致著絕症?」超資激聲嗽講:「天公伯阿,足冤枉的!」
「咱知樣令尊嘛是著著大腸癌來過身,遮就是遺傳的關係。重肉食欠菜甲,愛食糋[tsìnn油炸]的物,食睏無站節[tsām-tsat分寸],攏總有干係。」昌勳就講寡伊的專業智識。
志工張阿嬤嘛插喙鬥陣咧助講:「未註生,先註死。彼是天機,毋免怨歎。你若是相信『輪迴』的話,咱會當解釋凡事因果關係,恐驚是前世的因,種落這世的果。」
「今仔日疼甲入骨,毋才著愛信。」超資心內佇咧想。
「前世若欠人的,即世人,你該當是來還數的。」張阿嬤紲咧講。
「數若還無了的時陣,按呢後世人猶原會冤冤相報,袂了袂煞?」超資真受氣咧問。
「咱毋通共[kâ把]『欠數』紮[tsah攜帶]轉去輪迴。就是按呢,平時著愛好積德來化解。」張阿嬤若講若大聲。
「看款[情況]是袂赴了。」超資不止仔失望咧講。
「若逐時共[kâ給]唸『南無阿彌陀佛』,唸愈久罪孽消愈濟。」張阿嬤謙和咧講。
超資小可仔[sió-khuá-á稍微]堯疑[giáo-ggí懷疑]張阿嬤咧講的道理,毋過親像共[kâ向]人「告解」了後,心內鬱結嘛紓解了幾分。無偌久咱看著伊咧燈尾爍倒光[ting-bué-sih-tò-kng迴光返照],變較有精神。咱鼻著伊氣口有「臭雞蛋(硫化氫)」的氣味,腹肚邊的人工糞空[洞]嘛開始放出「臭蔥(引朵)」氣味來的時,咱就共[kâ把]伊徙入去彌留病室。
「設使閣再有後世人,我猶原欲娶慧玉做某,因為伊付出的疼惜,予我變甲若好額的人。」唯偓促[ak-tsak煩躁]徙到較四序[sù-sī舒適]的房間了後,超資吐一咧長氣講。
「遺囑有寫無?你敢猶有啥物憋腹[peh-pak憂心]的代誌欲交代?」昌勳按呢問。
「以早捌[ba̍t曾]寫過,免閣改啦。予我誠毋過心的,就是後生佮查某囝到今猶未嫁娶。」超資接紲講:「這馬我上驚的就是目珠若共瞌去,就永遠展袂開了。」
逐家恬恬靜靜一困仔時久,超資無張持[bô-tiun-tî不經意]出喙講:「若會當看著我家己[ka-tī自己]的『告別式』,敢是足好的?」
「病房已往無前例,現此時你的病情傷重,確是毋著時。」護理長講。
雄雄,昌勳想出一个會使的變步來,就是替超資寫批[phue信]─「往生前告別式的邀請批信」。
「ㄨㄨㄨ先生:
ㄨㄨㄨ女士:
敬愛的親情好友,請免驚惶,我猶袂『往生』。恁攏知影我得欲走到盡磅[tshīn-pōng極限]矣,現此時我的頭殼猶原清醒,若閣毋甘走,干焦咧糟蹋別人爾爾。毋過予我心頭糟煩的,就是誠在意別人會加講話。我想欲聽著恁來病房親喙、抑是看著恁親筆寫的心內話。按呢,我才心安瞌目走會開跤,自信我猶有把握接載[tsih-tsàin支撐]一、二个禮拜的時日。遮的懇求,就是我煞尾的向望。
祝安康!
97年5月3日 陳 超 資 敬上(吳昌勳醫師代筆)。」
佇遮簽名的三个字歪歪斜斜,畫了幾偌秒鐘才加寫佇日期的後壁。咱趕緊就共批傳真出去。
「我意愛一對雪白的蝴蝶蘭,彼類原生種的花蕊雖然料小[liāu-siáu細小],毋過是上有貴氣的叫作『台灣阿嬤』。我想欲對飼養阮大漢的老母─台灣,致上蓋懸[kuân高]的敬意。」超資按呢吩咐。
無偌久,咱共[kā把]花店送來的一對蝴蝶蘭囥[khǹg放]佇床頭櫃頂。就按呢,簡單的告別式場所才打揲[tia̍p整理]好勢。
這工,多超資一歲外的八叔陳哲雄來到安寧病房的護理站,憂頭結面咧問護士:「按怎無看著陳超資這个患者?」
「咱共[kā把]陳先生徙入去个人病房了。」護士應聲講。
「敢是病情傷重?」
「減彩是!上要緊,欲揣一个予親友講小可貼心話的所在。」護士溫溫仔應喙。
伊真煩惱就行入這間病房,才變較有笑神。佇遐講話佮開音響攏袂閣攪吵著別人。袂輸得欲舉辦送別舞會仝款的鬧熱。
「你愛這款氣氛無?」哲雄心肝頭才定落來問。
「著嘛!」超資誠歡喜咧講。
「大昨日,尾叔才來病院,看你的氣色猶袂禾黑[bái壞],毋過無話無句。我想欲予你心適[sim-sik有趣],才提起咱細漢的時陣,同齊創治恁阿嬤的代誌。彼是欲證明小學老師所講『便所佮甕仔的蛆蟲生做仝款』,所以咱倆人偷偷仔掀開醬甕仔蓋,予胡蠅放蛋,才生出規甕的蛆蟲。恁阿嬤誠受氣,干焦假喊嗽,咱就走去匿了。原來咱倆人的小手無力縛絚[ân緊]甕仔口的油紙,所以恁阿嬤早就知影有猴囡仔咧作孽。」哲雄接紲講。
「這是報應早著該認命了?」超資有氣無力咧苦笑。
「我無心的話,加添你的艱苦。離開病院了後,誠袂安心,所以就趕緊倒轉來看你,無疑悟[bô-gî-gōo不料],我煞變成『告別式』代先發言的人。你敢會記得捌寫遐的話─『校門埕口,按怎會乾坤走位!咱袂當閣聽著向時可愛的鐘聲,啥人會注心塔頂的時鐘佗位去?』彼當時你拄好是高中一年生,干焦寫按呢爾爾,就予崔校長召見訓誡了後,才偷偷仔閣寫落來下底遮的字予我。
『導師大聲喝我的名,
為啥物?佇週記簿寫出心內話,
罰我下課了後去清洗銅像的鳥仔屎尿,
論真的,伊是世間上歹看頭的物件,
伊的分身,佇台灣四界咧罰徛[khiā站立]、吹風、曝日,
飛鳥嘛共伊畫甲花巴哩貓[五花雜色],
共摖[tshè用力擦拭]落去!
毋知影,是啥咧予人創治?』
你敢猶會記得,尾叔教你暗時打雀鳥仔的二步七仔[兩下子]無?咱共手電筒仔綁佇空氣銃[tshiāng槍]管底,干焦目珠金金相著點光的雀鳥仔共考[kó描準]去,足媠氣[suì-kuì美妙]的,見拍見著[百發百中]。佇彼个「風聲鶴唳」的歹年冬,咱頭擺到中山公園打鳥去,拄好咧歡喜掠著四隻鳥仔的時陣,歹運就予警員掠掠[liah-liah捉拿]去。毋但空氣鳥銃予人沒收去不打緊,猶閣『各記壹大過,二小過』,予咱叔侄仔倆个佇學校變成拍鳥英雄。阿嬤不時咧講我共你寵恿[téng-sēng寵壞]才變歹的,敢有影?」哲雄做一氣[一連串]講出來躼躼長[lò-lò-tn̂g很長]的故事。共叔姪囥佇心肝底的秘密公開,予怹查某人攏總驚一趒[tiô嚇一跳]。佳哉,超資的喙角小寡翹上頂懸去,逐家才安心。
「阿嬤定定咧雜雜唸[tsa̍p-liām嘮叨],『陳家囝孫攏嘛背骨,緊慢就會出代誌。這馬阮大孫佗位[tó-uī哪裡]去?緊轉來嘍!』」超資唸佇喙內親像咧講予家己聽:「這馬我總是倒轉來矣!阿嬤妳佇佗位?」
咧讀大學的時,怹叔侄較狡[káu]怪,佇做兵的時煞得著特別的拖磨。怹早就予人點油作記號,無法度留學。出社會了後,怹雖然佇私人機關食頭路嘛受著監視。煞尾哲雄一手安排、使弄超資唯基隆偷偷仔足百[peh爬]船,予伊開始過著三十外冬的流浪生涯。
「拄好我咧戀愛中,煞袂當陪伴你出去四界走傱 [tsông奔波],聽著你平安到巴西的錢時陣,卻是予我損神足久的。」講咧講咧哲雄直透著吞忍得欲輾落來的目屎。
蹛[tuà]佇台南庄跤的大姊夫,是八十九老歲仔,猶閣有足堅強社會主義意識,佮攏無改變的厚性地[壞脾氣],傳真來一張批。
超資:
代先欲罵你一聲無路使[不中用]。佇阮青年時代,真濟信奉社會主義的日本人,較同情予人殖民的台灣人。見若有良知的台灣青年,嘛較倚社會主義彼爿。令尊就是向望會當拼贏資本主義的心意來共你號名的。毋過你偷偷仔溜漩[suan]出去,顛倒投降資本主義,予我心肝頭不時咧刺鑿[tsha̍k如針刺]。雖然你走毋著路,我猶原歡迎你倒轉來。這馬我腳路禾黑(bái壞)啦,干焦會當寫批送你上山。『本成向望你是拍倒資本主義的先鋒,不意為社會主義的逃兵沐烏[bak-oo辱沒]你的名』。以上幾字就愛刻佇你的墓牌頂。
蔡敏誠 筆 97年5月3日
這聲害啦!慧玉唸了即張予人歸身軀起雞母皮的嗆聲,煩惱頭家會受氣。佳哉,恬靜無事。

今仔日早起,大雨落袂煞,逐迹積水,庄跤小路連接著水密去的田園,若像一片汪洋大海,三條主幹道嘛攏淹水,看袂著道路的分界線。死忠兼換貼的高中同學吳春吉,透雨,了四倍的時間,才開車駛到病院。伊提著唯菜市仔買轉來二條蔫葉的胡蘿蔔,大伐行入去病房,有一點仔大聲公的粗魯,慧玉隨即[suî馬上]用二指[jī-tsáinn食指]壓佇家己的喙脣面前。伊會意了後,猶原是喙笑目笑的模樣。
「我知影你的來意。」超資面路嘛有一絲絲仔的喜色講:「會使共[kā把]咱的見笑代公開予逐家聽看覓咧。」
春吉仔頂後氣猶接袂順,青狂[tshenn-kông慌張]咧講:「沿路淹水閣窒車,予人驚心懍命[kiann-sin-lún-miā提心吊膽],恐驚引擎佮病人仝款攏得欲化化去[hua-hua-khio熄滅],我直透咧唸阿彌陀佛,才會當駛到遮。彼當時我嘛是毋知你的影跡,這馬按怎會使閣失去送別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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