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戚-Relative


一‧我記憶中的二姑丈吳新榮 □毛燦英

六十年前了。我第一次看到二姑丈是在佳里他的醫療診所。短頭髮有似沖天,戴黑框眼鏡滿面笑容。後面院子裡有很多樹和一個亭子。亭子裡坐著親家公一身穿著白色的衣服,該是吳萱草老先生。屋子裡有一台風琴和許多書。其次我記得的是二姑毛雪的白色龜甲型的墳墓。幾個孩子脫了鞋爬上龜甲玩。這大概是1946年我們一家從北京回到台南六甲以後不久父親就帶我們去拜訪的吧。

當時六甲有奶奶、三伯父、伯母、永峰哥、堂弟妹們。我們一家七口,還有從東京回來的四伯父他們一家好幾個,最後是叔叔他們從天津回來。一時吃飯分好幾桌。孩子們有的就端個碗坐在小凳子上在院子裡吃。院子裡養有一隻狗和好幾隻雞跑跑來跑去。廚房外面是個豬欄,奶奶餵曬乾的番薯和淘米汁給豬吃,說養肥了,準備為永峰哥結婚時用。我和奶奶不容易溝通,因為奶奶只講台語而我當時還不會講台語。不知為什麼我愛跟奶奶去三伯父醫療診所前面的菜市場買菜,順便買牡蠣煎、菱角等以前沒吃過的好吃的東西。奶奶用手指,我就點頭。堂兄弟姊妹們都會日語和台語,而不會北京話。因此他們都會幫我把日語翻成台語,台語翻成日語。我們回到六甲好像只住了一年,父親就去麻豆曾文初級中學當校長。那時教育廳要他提出大學畢業證書。父親把帶去北京又帶回來要緊的京都大學法律系畢業證書提交了上級。後來離職時想討回該畢業證書以便後用,結果說是送到南京政府請示,最後說是遺失。父親因此痛心許久。1960年左右父親向京都大學申請補發遺失證書,然後得以申請去美國考察。

在六甲時常常看到二姑丈吳家的南星、朱里、南河、南圖和亞姬子。他們都很乖,奶奶非常疼他們。父親去麻豆當校長,我因為經不起麻豆蚋蚊,搬回六甲和奶奶住。大概就是這個原因我比較有機會和吳家兄妹在一起。二姑毛雪我沒見過,只看過她和二姑丈在東京拍攝的那一張相片。還在戒嚴下的1988年,那年清芬闖關回台。我們姊妹在國外的都回去支援,順便為父親祝爸爸節。那時恰逢颱風帶來洪水,水退後,我們乘一輛麵包車路經北門,去看三姑毛碧梅和三姑丈王金河。在北門看到吳南河、吳南圖兄弟。他們好像都很緊張似的。是時局的關係?當時我都呆呆的。在日本生活好像和社會脫了節的我,實在有點害羞。那時見到南圖弟時覺得他那笑容好像在哪裡見過。慢慢才想起那張在東京拍攝的相片中二姑的笑容。二姑來去匆匆,1932年嫁給吳新榮(那時我還沒出生),1942年就去世(那時我才7歲,又住在北京,所以從未見過她)。戰後在六甲我患瘧疾時,三伯開奎寧藥方治好了我的病。見到二姑丈大概是在1946年以後一兩年。還有1949年我上嘉義女中以後也見過幾次。我1958年大學畢業以後就離開了台灣。台灣民主運動期的一切我都沒有經驗,對台灣的事情都不太關心。可是在國外,張深切先生、吳新榮二姑丈都是我時而想起的長輩。看到二姑丈時大概正是他忙於醫師會,且為編纂《南瀛文獻》操心的時期。清芬說今天南河和南圖分擔著二姑丈以前一個人承擔的重任。

我們稱呼父親的大哥為三伯,是父親堂兄弟排行的關係。父親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父親過房給祖父的哥哥當養子。父親生前說是因為他過房才得以長壽。說來父親的兄弟都六十多歲就離開人間,唯有父親活到97長壽。三伯的所謂日本文化式平房,我們都稱為新厝,和父親繼承養父的樓房之間有一個美麗的小庭院。有一座可坐十個人的長石桌子。長石凳子的兩邊立著兩個的短石凳,好像是花崗石做的。緊挨著樓房外有棵高大棉花樹,窗下有個石魚缸,托著魚缸的是四個獅子頭連著四隻獅子腿,另外有個石床刻著獅面。夏天大家都愛在石床上乘涼,小孩子睡在石床上,大人用椰樹葉剪成的扇子給孩子們扇著,等涼快了再把孩子抱進屋。這種情景都是戰爭中在北京、唐山、保定時沒有經驗過的。院子裡有兩顆特別好吃的蓮霧樹。我第一次嚐到蓮霧的滋味;還有叫乒乓的果樹,帶殼的果子放在燒稻草的灶裡燒,乓一聲爆開來,味道很香。除了六甲那一棵以外再也沒有看過,也沒有吃過了。數棵很香的茉莉花,奶奶愛摘幾多朵插在佛前,和一棵大人喜歡的含笑花,三伯母嫁來毛家時隨身帶過來的女用人最喜歡它。她老是香香的,愛擦那綠色長頸瓶裡裝的花露水。等她把廚房事情打發完了,我愛跟她去看戲尾。1947年左右的鄉下歌仔戲,到最後一場,戲院大門全開,誰都免費,這叫看戲尾,不要錢;不過得要站在最後面的長凳子上才看得著。

大概是七十年代中,我再回去六甲時看到院子的石魚缸,但石床的雕獅子都被抹上水泥土。給我當頭一棒!幸虧樓房二樓涼亭欄杆的兩個葉王做的交趾燒獅子頭給父親保存下來。說是那麼多獅子眼瞪著三伯父的平房,致使三伯家不吉利,多災難。這個小巧的院子又有個台灣島形的小池子。聽說二姑丈、親家公和詩人們都愛來此園吟詩、寫詩。以前毛家都非常尊重姑爺、吳新榮。
1958年大學畢業論文,本想用英文寫有關日本時代蒐集出版的台灣歌謠、民間傳說、民間故事等。所以在1957年左右向二姑丈借了不少日文書,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終於作罷,不了了之。至今仍覺得無顏面對二姑丈。研究明清小說的外子於1969年4月離開愛知縣立大學轉來福島大學教書。全家搬來福島。翌年1970年秋,吳南星兄特意來到福島給我們帶來一本二姑丈著《震瀛隨想錄》。這樣,我又見到了二姑丈,可惜我沒有好好體會他的著作。當我們在名古屋時,二姑丈要我替他買些美濃紙送去。我只記得在名古屋的丸善書店訂購由書店代寄,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樣的紙了,會不會就是《震瀛隨想錄》每一篇開頭的那張和紙呢?

今年3月為了再認識離開將近五十年的台灣,和一群日本人一起去台灣進入李登輝學校研修三天。一起訪問了鄭南榕紀念館和二二八紀念館。在二二八紀念館展覽室裡看到了吳新榮的詩作〈三月洪水〉注。隔了三十年我又見到了二姑丈。我也年過古稀,這一次我該站好,面對二姑丈才是。

注:〈三月洪水〉原題為〈讀《洪水》後〉,初稿寫於1947年3月18日日記中。1981年10月,張良澤編《吳新榮全集》(遠景出版社),初次將此詩收錄於第七卷《吳新榮日記》(戰後)。

【作者毛燦英女士,為毛雪的三哥毛昭江之長女。1935年生於台南縣六甲毛家,1838年隨父母移居北平,1946年返台。1958年台大外文系畢業後,留學美國Univ. of California, Berkley,取得碩士學位。1962年留學日本東北大學,與小川陽一博士結婚。現居日本仙台市。】

二‧重憶小雅園 □莊曉明

看過吳新榮先生傳記、日記的人,一定曾在書中瞥見過「小雅園」的蹤影,這個曾經是台灣文人匯聚的庭院,儘管沒有皇宮殿堂的溢彩流金,卻擁有文人風華的古樸純憨,有時佇在靜謐的樹蔭下偶然聽見微微的風聲蟲鳴,彷彿前人的滔滔雄辯重現眼前,在歷史漫長的腳步中,「小雅園」原始的典雅文心保留在書中扉頁裡,隨著時光的推演,院子裡的涼亭芳魂杳矣,文人的身影也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童稚幼齡孩童的笑聲,所幸我來得及參與這個盛會。

記憶中小時候的「小雅園」布置著典雅的石桌石椅,韓國草和水仙穿插點綴瀉了一地的綠意,毛柿與龍眼多年來依附伴生著,轉過身姨丈家旁邊的芒果樹已結實壘壘,日本和室外的那棵楊桃樹按著它的生長季節不斷週而復始的繁衍,在那個物質不豐裕的年代,小孩子卻能遠拋車水馬龍的喧囂,而在這裡尋找到快樂的天堂。發呆是我童年在「小雅園」的鮮明標記,當時外婆還住在阿姨家,每回去探望時,我總愛在這個天地裡自斟自酌體會悠閒半晌,因為沒人告訴我這裡曾是台灣重要文人的聚會舞台,所以在多年後的某一天,當我坐在「小雅園」的一隅,腦中偶然迸發的一首詩,有誰敢跟我保證這不是昔日的文人雅士在瞬剎間,同時將我與他的感受縈繞幾後產生的和諧默契?我深信這是人文薈萃聚集的靈氣,在某個頻率對應的當下所產生的共鳴。及長,童年已在來不及反應中變換場景,所有的佈景恍如轟然爆炸一聲後漫天碎片塵埃般的迅速消逝。石桌、石椅、日本和室也隨著時光而被汰換,可以喚醒童年的記憶標誌也漸漸隱沒,僅剩毛柿和龍眼像是兩位日薄西山的痀僂老人在看護園子裡的一切,蒼茫大地中誰能主導命運的沉浮?物換星移後的宅院僅剩殘留的色彩,我只能在遺落的片刻去重溫過去的愜意。
三‧申泳家徽 □莊曉明

在日本大河劇「篤姬」之中,有一幕畫面是下嫁給德川家茂的和宮親子內親王(公主),一進大奧之門,發現門上的德川家徽已不再是昔日熟悉的皇家「菊花」徽章時,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脫離皇族,爾後乃是武家之人,心中傷感知情不免油然而生。

「家徽」象徵家族的精神指標,可以凝聚每一份子的向心力。曾留學日本的鹽分地帶詩人吳新榮,也曾在日記中繪製出自家的家徽,探其緣由,或許是文人與生俱來的附庸風雅,抑或是留學期間孺慕於日本家徽紋飾的風采,吳新榮決定於自己這一代開始,設計一枚可以傳承吳氏延陵家族的徽章,幾番粗略的構圖,最後以「新榮」的台語諧音「申泳」為定案。迥異於日本貴族家徽能凸顯家世的尊榮氣勢,我在吳氏家墓的牆上,看見這枚棗褐色的家徽,昔日延陵風華已填上庶民的樸拙氣質,濃縮停格於徽記內,靜靜的嵌在時間洪流裡,附上強力的光陰保鮮膜,或許萬年之後,當新世紀的人類遇見這枚家徽,重啟記憶之鑰,在斷裂的歷史中去爬梳散落的中樞靈魂,才猛然發現家徽背後所勾勒意義的深遠,原來故事的脈絡起點,源自圖騰所含附的密碼,抽離弔詭的神秘,竟是詩人自斟自酌的浪漫巧思。也不免發出喟嘆之吟吧。人生舞台謝幕之後,世代子孫的軀體有一天會埋入黃土,經過歲月斧鑿,僅剩有限的姓名填寫在族譜裡,或許新榮先生早就預料到這點,唯有家徽的符碼才能生生不息,永遠娟刻在整個家族的傳承中,那也是散居各處的後世,唯一可以相認的指示吧! (2011-2-18)

上圖是吳新榮在1934年4月18日的日記裏的設計圖,由吳新榮五子媳夏統、經妍夫婦以陶板燒作,鑲嵌於2007年完工的延陵墓園內。(南圖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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